暮春山中的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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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地,面对着暮春寂寥幽谧的山谷,我用心谛听,不,这还远远不够,我用全部感觉和意识的触须,轻轻地触摸那声声啼鸣。它,比花香还要温馨,比阳光的还要柔和。
并不是因为百无聊赖,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二次来到这个没有丝毫变化的荒芜之地。
在山路的尽头,在山坡草地边沿的土埂上坐下,我缓缓地一遍又一遍环顾四周风景。暮春的群山正在披上绿色的盛装,连绵起伏的绿色,模糊了众山大同小异的体形和参差不齐的间距,将它们融为一体。我的正前方,山势在绿林的簇拥里,带着陡峭的斜线和弧形急坠而下,仿佛两扇精美的大门,从左右正在缓缓地关闭,中间留下较宽的空间,却不是一片空白,脚下静态的绿色,和动态的白色掩映着阴幽的山谷,树木葱笼,雾气弥漫。雪样洁白无瑕的云雾,渗透了绿林的每一个缝隙。那些渐渐丰满的绿色,像朝气蓬勃的青年,却还没有褪尽年少时的幼稚,它们还在等待,还在时光的江河里奔涌。正如春天是花朵的辉煌时刻,既将到来的夏季,才是草木的鼎盛日子。
绿叶上的银色光斑在空气中跳跃或蠕动,蝉翼般的薄雾在绿树勾勒出的弯弯曲曲、千变万化的河道或沟汊里轻袅曼舞,恰似晨光初露时叆叇的浓雾失落的依依不舍的迷梦。而那梦幻般的布谷的朦胧歌声,更仿佛暮春旷野软糯山风的轻吟,穿过层层叠叠的立体绿叶画屏,让我通过听觉、甚至眼睛和皮肤来感受那绿色山林的节奏轻柔的脉动。
它是一个什么呢?就连敏锐的诗人华兹华斯也没有弄明白它究竟是鸟儿,还是游荡的声音。
此时此刻的我,更愿意将它当成一种声音。它确实是一种声音。因为我的听觉清晰地感受到它穿过空气,在我耳膜上的振动,化作柔和的音调,在我的耳边回响,又沿着听觉神经,在我的大脑里涟漪一般地荡漾,最后化作一片羽毛,轻拂着我敏感的心尖。
它是先天就植入我的心灵?还是在我懵懂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过?我茫然无知。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里——是的,我不会记错——看着同样的即将逝去的春景,听着同样的声音,那时,我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当它第一次轻叩着我的耳膜,我毫不犹豫就断定它是布谷。那“布谷~布谷~布谷”在空气中飘荡,像一个幽灵,到处都有它飘忽不定的影子,却到处都看不见。也许有千万只布谷鸟在同声歌唱,也许仅仅是一只布谷鸟的歌声,在绿林白雾里游荡,被轻枝柔叶弹回的音韵。
我不知道这里是它的故乡,还是它四处流浪的暂时栖身之地?它仿佛不愿被人发现,却错误地用单薄的、洁净的、半透明的丝巾将自己包裹起来。我能清晰听到的,虽然只是几个间断的、带着余韵的单音,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被一个优美的旋律圆润光滑地串连起来,它那特别的空无所依的婉转悠扬,宛若欲散未散的山岚。那些音符仿佛组成一条又一条省约号似的虚线,从四面八方、网状一般地笼罩着我;又像和我隔着一片疏离丛林的小溪,潺潺流淌,向往辽阔的江河湖海。
它似乎在向我召唤,又似乎让我去追寻?如果它是在召唤着我,那么它至少给我一个明确的位置或目标;如果它让我去追寻,那么它也必须给我一个值得追寻的充分的理由。
可是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甚至它将自己隐藏得很深很深,不露一点点㾗迹,生怕被我发现了。恰似“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当我循声望去,它却从另外一个、甚至几个方向飘来。正如华兹华斯说的那样,它是“一团神秘”。
“语言的边界就是思想的边界”。我不知道我的思想边界在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语言达到这个边界?但对于它,我的感觉边界还很宽广和深䆳,虽然反反复复触摸和品味着它,可我同样无力言说。
它是一种神秘的存在,萤火虫一般地闪闪烁烁,不可思议。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它紧紧抓住,又忽然想到,握住的最多只是一缕空气,还不如将手掌摊开,让它尽情地亲吻我的掌心。
抓住?我又抓住了什么?曾经,我是多么渴望抓住,不,掐住,掐住命运的咽喉!
当我们还没有独自面对生活,生活的路就在我们前方铺开。然而,纷繁复杂的假象令人眼花缭乱,鲜花盛开的可能是歧路,而荆棘丛生的恰恰是坦途。坦途只有一条,而歧路却在脚下密布,就像这飘飘荡荡、如梦如幻的声声布谷。
也许丈量人生长途的秘密,就藏在微小精准的刻度里。我已经想不起学会的第一个汉字是哪一个?从小学到高中到大学,所有读过的课本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读到的一本书,是我至今牢记不忘的第一本书,像人生混沌初开时的电光石火。
那是在我领略了绿色山中朦胧布谷的第二天,同学悄悄地送给我一本书,不是我的课本,是介绍西双版纳植物的科普书,书纸边沿卷曲、书页暗淡发黄,而且没有封面。昨日山中的布谷声还在我的脑海里荡漾,今天又被书中的新奇特异的植物深深吸引。这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的刻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到底是只能意会的天启?还是醍醐灌顶的开悟?它们几乎同时铭刻在我心里。
如果说以前还昏昏噩噩,那么是它们开启了我的梦想之旅。我记得我的第一个梦,就是鸟声萦绕的、一望无际的、陌生的、湿漉漉的热带雨林。当然,我不知道那壮阔又秀美的连绵不绝的莽林,是千里之外的西双版纳,还是远隔大海重洋的亚马逊?
往后的岁月,是用苦难的璀璨光芒照耀波澜壮阔的浪漫年代。曾经拥有的日子,犹如被固定在机床上的飞轮,高速旋转的繁忙、琐碎和枯燥,连续不断地复制着同一幅相片,机声轰鸣,热血沸腾却了无生趣,完全可以叠成一块红白相间的方方正正的纸板,没有一个细小的折皱,没有一条微弱的划㾗。
记不清是谁说过的话:“日子像是永远走不完的长路;可回头一看,许多时光已经模糊,像被水冲淡的墨迹……它用无数漫长的琐碎,堆叠出一段短暂的人生。我们在其中踟蹰、奔跑、回望”。无数的辛勤,我在踟蹰和奔跑中赢得了无数的疲惫;蓦然回首,我会想起暮春山谷里的它,在风影绿幔里若隐若现,带着诗情画意,游荡在我的心里。它离我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淡薄,就仿佛天上的一片云絮,渐渐地消融在蔚蓝色的虚空。
时过境迁,我常常看着梅特林克《蜜蜂的生活》里的一段话发呆:“胡贝尔少年时期失明。他被罗穆尔的试验所吸引,并决心证明它的真相……这是人类耐心和坚韧的证明,一个失去光明的人,用他的精神指挥一个诚实人的双手双眼去证明心中的信念……他从没有见过蜂巢,相比我们,在自然神秘的面纱上又多了一层遮蔽,可是他却能透彻地揭示出这诸多秘密汇集成的蜂巢,好像在提醒我们,无论人生处于何种窘迫境地,都不能作为停止追求真理和真相的理由和借口。”少年时那潜伏奔涌又一闪而过的直觉,也许在向我呼叫,可我从来没有聆听过它殷切的倾诉,也没有无怨无悔用生命去拥抱那昙花一现似的选择,因为除了选择,还要坚守,甚至必须像传说中的丹柯,用燃烧的心脏,照亮前行的道路。
我也曾有过瞬间冲动,渴望不惜化作一颗流星,也要把夜空划亮。可是,最终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孤独、平庸的粉末。
“从未被见过,始终被渴望”。少年的幻想,青年的理想,中年的迷茫,在我的心目中和记忆里,也搓揉成扑朔迷离的“一团神秘”。
我常常宽慰自己:不要再忧心了,就像王维那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然而,我没法做到。很多个清晨或深夜,听着“半山听雨”或“水墨兰亭”,本想清心寡欲,然而,我的思绪和旋律却是二条平行的直线,轻柔的旋律平静舒缓,而起伏的思绪却忧伤沉郁,古筝的琴弦和我的心弦没法和谐共鸣。
我眼前的在云雾弥漫里飘忽不定的声音,犹如定格在我内心深处的精灵的化身,像早春刚刚破土而出的叶芽,既不长大,又不凋敝。用它那柔弱的魅力填充我思想的空虚,用那闪烁的幻影缝合我情怀的裂隙。
我第一次是无意中撞进这里,心灵是轻盈的、纤尘不染的,就像视野里沉浮的洁净薄雾;第二次却是受了察觉不到的潜意识的有意支配,心情是沉重的、泥沙斑驳的,就像身下屹立的千仞峭壁。
它那缱绻又空灵的音色和飘渺又空蒙的山色,水乳交融,悠然清丽,让我心旌摇荡。然而,我已经不能回到过去。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夕阳西下,它仍然在山谷里飘荡,“杜鹃声里斜阳暮”,一股悲凉和苦涩向我的心头袭来。
2025年5月1日初稿,5月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