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宠
泥雨不由分说洗劫了街道和行人,它不用龇牙咧嘴,就能让人战栗着看见它黄褐色的牙床和你算什么鸟东西的嘲讽狂笑。“我衣服!他妈的我衣服还在阳台呢。”谭莹心里一阵狂飙,右手往回加劲儿拧了一把电动车把手,根本听不见电动车哔哔的抗议,就连它脸上低落的电池神态也不理会,电动车泱泱地不敢发言,耗尽自己最后一丝气血允许身上的骑手榨干自己。
谭莹,男,33岁,未婚。
从来没多好,如今只觉得更差。
泥雨推了谭莹一把,不,谭莹只是听了泥雨的话,自己推了自己一把。他倒在小区门口,行人顾不上嘲笑他。
这个不阴不阳的名字曾经让谭莹只身跑到派出所扬言要更改户口簿。那年他13岁,同桌女生只是听到他的名字抿嘴笑了一下,笑得那么不明显,谭莹却挖掘出那笑里的侮辱和讽刺。还没等老师在黑板上布完满是粉笔沫儿的家庭作业,他抓起书包就往西街的派出所追去。学校4:40放学,派出所4:30下班,早退不怪谭莹,因为没商量。
窗口里的制服仰着脸温柔地说:“这没用呀小朋友,你这不行的。”笤帚被晾在一边,保洁大叔侧着脖子把脸伸到不冒犯的恰当位置,时而听清时而听不清的跟着把嘴角微扬和放下。“不行,警察阿姨,我必须改。”谭莹倔强地撅着嘴,胳膊肘往外使劲一推,把旁边试图拦他的小警察排斥在一臂之外。这时候窗口里的制服站起来,顺便带出来一张微胖的像是破不了案的惊讶的脸——这时候谭莹把户口本第四页上机打的“莹”涂成一个大黑蛋,在大黑蛋旁边刚点了一个黑点还没来得及写出剩下的笔画,就被小警察一把拎起来,“你这小孩儿怎么说不听呢,你是想改成什么名字啊我问你?”悬半空的谭莹没来及委屈就被思考拧巴了眉头;“我,我没想好呢。"
大学毕业谭莹并没有按他的专业本本分分找一个公司做账,而是去一家中小型财政机构当经理去了。那个公司叫什么什么金融,满办公室都是经理。如果出去跑业务,还时不时能给自己瞬间抬高几个头衔。谭莹性格外向,拜访的客户都交成了朋友,朋友不能谈钱,俗,所以谭莹多次因为末位淘汰的唬人机制被多位领导约谈。谭莹最后是自己走的,一个快五十岁的女领导摸了摸他的手说,你可以考虑当我秘书,不用这么累。谭莹害怕的不敢哆嗦,笑着从办公室先把屁股挪出来,留着嘴在门里轻生回复“谢谢梅姐抬爱,我考虑考虑。”“你还考虑什么呀。”梅姐像是重返变声期之前一样嗓子细得发齁。谭莹回到自己工位刚要站定,脚尖九十度一转直朝水台走去,水台旁边是公司的玻璃大门。谭莹连一个月2300的底薪都不要了,哭得像刚被老女人脏了贞洁。
西西怀里搂着让她长了一身毛的白猫,这猫好像是个被人吹捧的挺名贵的种,蓝绿色宝石样的眼珠,因为光线的威胁眼珠收成了一条锋利无比的细线。猫看着谭莹,西西也看着谭莹。猫张嘴打哈欠,西西问:“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买房子。”
西西是谭莹的大学同学介绍给他的一个好看姑娘,好看却没有内容。大眼睛一眼能看到底,那里的功利、中庸、欲望、懒散、善良、天真、冷漠,全都搁置的恰到好处,严丝合缝汇成一个她。这些看似相互排除的成分和谐地排列在这个大眼姑娘的眼底,让谭莹在混沌中和她交往了三年。“我妈说了,想见家长必须先买房子,然后再往下谈。”西西用着懒散的口吻发号口令。谭莹点点头“你吃什么吗,我点个外卖,饿了。”“酸辣粉吧。”西西说。太阳落山人群安静,刺眼的光辉带走了刺眼,喧嚣的吵闹驱散了喧嚣,于是又是相安无事的一天。
躺在床上,闭眼望着星空,心里填满了几百年前的老光,他们很新很古。谭莹每天借助这一会儿给自己清理缓存垃圾,好让自己多出不到1G的内存维持运行。心里惦记着今天的客户为什么会因为他不给折扣而破口大骂,有素质的人们骂起人来最让人招架不住,他们不对你用脏话,所以你找不到切入口来说一句但是,只能一边心里委屈愤怒一边说不好意思。他们笑着温柔着刀你,你叫一句疼都显得多余,因为他们马上会接一句: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对,你说的对,你继续刀吧。“她肯定是更年期了。”西西突然开口,给谭莹吓出激灵。谭莹被西西少有的安慰晃了一下有点开心,忘了自己刚才根本没说话。
谭莹侧了45度头想听西西继续发表,西西抓了抓映着白光的脸,继续追剧。谭莹把头扭回来,感叹自己年纪轻轻身体就如此僵硬,这一会儿的侧头让他的脖子叫苦不迭。他晃了晃脑袋,“有膏药没?”没人说话。谭莹在被子里用脚底板碰了碰西西,“怎么了?”西西同步摘下耳机。“我问你有膏药没,你不理我。”谭莹这会儿用主角儿的语气说话,就因为刚刚那一句安慰。“电脑桌旁边的第三个抽屉,你看一下,可能还有点,快过期了吧,你要用赶紧用。”西西一口气交代完又带上了耳机。谭莹贴着刺鼻的膏药感觉有点失落,“你为什么说我客户更年期?”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你继续说点什么吧。西西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客户更年期。”“你刚不是说我客户肯定是更年期了吗,你也更年期了?”谭莹努力让自己说的干话被感觉好笑,于是首当其冲挤出来满脸褶子。“你说什么呢,我说这剧里头的人更年期了,谁知道你客户是谁啊。”这句话要结合着西西的表情神态,才能知道她可能没有更多的恶意。谭莹拍了拍膏药,“关灯,睡觉,眼睛还要不要!”
那个做账公司的梅姐,从谭莹离职后从来没跟他断了联系。碍于尊卑长幼,谭莹也从来没清除她的联系方式。但是谭莹绝对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非分之想。梅姐其实人长得挺有气质的,但是有一种女人的气质让人觉得不可远观不可亵玩。她们不用说话,光是瞪圆的眼睛,往里强塞的炯炯就让人汗毛直立。说话的语调像是唱戏的名旦还没完全转换了嗓音,拿腔拿调地跟谁边唱边说,声音半吊在空中,快能触及到你的命门。那声音带一种空灵,你每回复一句,她的眼神好像都在惊讶,你居然还能接上话?梅姐就是这样的人。
最近股票投资的游戏被人炒了起来,用你的月薪就能做资产管理,小白也能学投资,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告诉你课程只要九块九的时候,没人能说自己毫不动心。单车变摩托是每一个谭莹心中的梦,所以这一个谭莹就跟着躁动的人群把自己攒了七八年的房本钱一股脑扔了进去,一股脑血本无归。“我妈说了,不买房子没办法谈。”西西并不为这投资的亏空担心,她只是担心母亲口口声声的房子。谭莹没有拦着西西收拾行李,没有拦着西西抱走了白猫,没有拦着西西一声不吭的说分手。“你要是没钱花了,可以来找梅姐嘛。”电话那头,梅姐又瞪圆了眼睛。
泥雨下抱作一团的谭莹索性破罐破摔了,经常往梅姐的工作室跑,也算不上助理,端茶倒水都有人做,谭莹只需要动动嘴,说些什么。就连梅姐晕倒,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收拾梅姐个人用品的,跟车的,拦路上疏通交通的,办理住院手续的,都用不上谭莹。“你就待在这儿,等梅姐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谭莹成了梅姐助理的助理。其实这并不是助理吩咐的,梅姐先前就住过几次院,自从谭莹答应来兼职做助理,她就吩咐下次住院,一定要让新来的那个白面男生守床,她要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梅姐眼睛缓缓睁开,并不是因为疲乏病痛让她精神萎靡,只是像普通人一样没睡醒,好似做了一个长梦。梅姐频繁的住院让她已经在医院自由转变了身份,她只是来度假而已。“梅姐你醒了。”谭莹刚看了一起小的交通事故,一个外卖车逆向行驶剐了一个轿车,车主正喋喋不休。“你醒了多久了。”谭莹看到梅姐的时候,梅姐正看着他。那个看着让人一眼就明白已经看了很久。梅姐因为苍白的脸色,笑容有种破碎的凄美。“来,坐这儿。”梅姐拍了拍自己的床。谭莹并没有听梅姐的话,他是梅姐助理里唯一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他切了一些好看的水果,支起病床上的小桌板。因为太好看,梅姐只是欣赏却并不吃那一盘缤纷杰作,贡品似的。
出院以后,梅姐让谭莹陪自己出差,说的是出差,其实就是去吹吹海南的风。谭莹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没见过也不妨碍他对大世面的不动容。
尝尝这个椰子鸡;不想吃;特别鲜;不喜欢这味道;潜水?不会游泳。足底按摩吧;怕痒。
梅姐软磨硬泡,总算拉着从黑夜睡回黑夜的谭莹跟着一起出去看夜景。谭莹心想,海南的夜景比白天更漂亮。夜像一只大手,拥人入怀,母性大发地展示给你她的一切雍容华贵和多姿婀娜:红绿雅俗的毛呢外套,光彩炫目的装饰品,薄透轻盈的内衬和蕾丝边的内衣,以及被所有外品点缀的身体,风搔弄得越是舒缓,这身体就越柔。谭莹并不幻想任何女人和性,他就是单纯这样感受海南的多情。
离开海南前一天,梅姐躺在床上怎么都叫不醒,又是破碎又是美,破碎得更多一些。谭莹有点慌,拿起手机给公司的大助理打过去:“苗姐,我现在要怎么办啊,要不你过来一趟?”苗性助理咬着嘴唇深吸一口气,把满肚子的脏话混同着口水又咽回去:“你直接打急救,或者你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打给前台,让前台帮忙叫救护车。”“怎么打给前台啊?”苗性助理两只手已经攥紧,牙齿快要给咬碎,“妈...马上找房间里的座机,座机上一般都标注着前台电话。”谭莹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知道苗助快要妈的他了,不敢再问,按着另一条路线又重新找了一圈,焦头烂额之际,门上响起胜造七级浮屠的门铃:您好请问需要保洁吗。谭莹马上连滚带爬跑去开门,门口的保洁大姐比他矮了一大截,但是气质和智商又衬着大姐更高大一些。“您好帮我叫救护车行吗,我老板病了。”大姐顺着谭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指了一下,一个纯白色座机敞敞亮亮卧在梅姐头边的落地柜上。大姐反应更快一些,腿也似乎比谭莹更长一些,率先跑过去抓起电话,跟前台简单扼要说明了情况,五分钟后梅姐被两个大白人抬进救护车,谭莹第一次跟车,好在他没煞有心情的看风景,智商勉强兜底。
门外来了两个助理,来了很多梅姐的家人朋友,有几个在交头接耳地交换眼泪。谭莹有点不知所措,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海南的觉有点多。门口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唤他进去,梅姐像刮了一层腻子。“把门关上。”梅姐的腔调全被谁拿去了,现在被人搁在床上的是一副画皮。“梅姐,我...”谭莹想说对不起,他却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小莹,我从没跟你说过,我有过一个儿子,他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比你小不了几岁。”梅姐用自己的气血在说话。“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们有不正当的关系,就连去海南我要开一间房子,财务都反复跟我确认是否就只开一间。”谭莹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想听故事,但是他屁股稳定在床沿上,甚至肌肉酸了都没打算动一动。“我们家有遗传的心脏病,我儿子就是因为心脏骤停去世的,我命好,扛到了今天。”谭莹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想去摸摸梅姐插着针头的手,就像第一次梅姐摸他那样。梅姐还说了很多,说了些什么谭莹都没听进去,连同一开始说的“我有过一个儿子”也渐渐模糊了。谭莹只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海南的觉过于多了。
梅姐感觉有点累,准备结束聊天,让谭莹去把她钱包里的一张折纸拿出来。谭莹递给梅姐,梅姐轻放了下眼皮微颤下巴示意让谭莹自己打开。谭莹把折纸揭开,上头的小楷笔记娟秀得只有二十八:标题是遗嘱声明,落款是梅立,折痕处显眼的写着50万无偿赠予,授予方是谭莹。梅姐什么都不解释,她反正已经被人说养男宠,她反正就是喜欢谭莹,她反正要死了,随别人怎么嚼舌头。“好了,你回去吧,我累了。”谭莹看着梅姐闭上眼睛,闭得真就像死那么沉。他把折纸对折再对折,从中间撕成一个艺术。
谭莹去了郊区的墓地,守门老头左右摆头反复确认了这白面男生是停在梅立的墓碑前,蹒跚上去,“你好,请问你是姓谭吗?”谭莹转身点头,接过一个似曾相识的折纸:谭莹,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拒绝了我的遗产捐赠,我知道你跟我儿子一样是一个倔强的小头儿,以后不会再有一个大你三十岁的老阿姨缠着你了,开心吗。我现在可以用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生活是用来体验的,不是用来成败的,绽开你的眉头,向着狂风暴雨,冲吧。”
谭莹投了三个月的简历,最终选择了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五月的天,阳光足得外泄。谭莹把手里的阳光摊开,对折,再对折,放进便宜西服的胸口袋里。那折起来的魂儿一面是谭莹拥有过的富足,一面是给所有人误会了的深情。扭头笑出两行微咸的泪。晚上回家,路上下起了雷阵雨,谭莹看着躲避不及的行人,一股脑扎进毫无遮挡的空地,深吸一口气:向着狂风暴雨,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