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晴方觉夏深（3）
三
夏深把起头望向远山，问她，你准备走南峰还是北峰？
她说，传说南峰的长空栈道，是华山最险，必须要走一趟。
想清楚了吗？走长空栈道可不是开玩笑的，并且，现在是冬天，冰雪还没有完全融化，艰，险，两者不缺。
就是因为它出名的险，才要走一走，你懂不懂？别叽叽歪歪的，快走吧。
夏深抿着嘴叹了一口气说，你跟她，方一晴，这一点很像，明知路难走，非要走一趟不可。
她瞪大好奇的眼睛说，那你说说看，这个方一晴是什么样的人？
她两岁时，被去外婆家养，没日没夜的哭了一个多月，才适应过来，在外婆家呆了三年，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外婆突然去世了。本来就缺乏安全感，一直认为自己被抛弃的方一晴，内心沉痛异常，但努力不表现出来，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回到父母身边上学，成长。
但她非常敏感，而且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父母的存在，她的内心过早独立。她只记得，哭的时候，外婆会把她上衣口袋塞满花生，一颗一颗剥给她吃，哄她，但从来不骂，不打，只是不停地说，乖乖，吃了花生就不哭了，吃了花生就不难过了。至于为什么吃了花生就不难过，外婆没有说过。等到很多年以后，她长大了，知道世界上有开心果的存在，她很想问外婆，吃了花生就不难过了，那是不是吃了开心果就会开心呢？后来她就养成这种习惯，心里郁闷了，就买一包开心果吃，吃着吃着，心情就好了。
在她十岁时，父亲意外去世。她的童年，是卑微苦难的，但无能为力。
整个小学，她沉默寡言，并且缺乏沟通能力，遇到问题从来不去问人，放了学就回家帮母亲做家务，洗衣，做饭，浇菜，什么都干。没有特别好的朋友，她永远对身边的人和事冷眼旁观，她没有参与进去的勇气，也因为成绩中等而不受关注，她对信念与爱这些东西，很模糊，不懂得修复和建设。
她的内心一直在颠沛流离。
通向长空栈道的路已经越来越难走，一米长，只容得下半只脚掌宽的路，75度角，几近直线。
她开始喘气，背后汗水濡湿。
远方云雾缭绕，不能想象那么险的山，当初人们是怎样开疆拓土挖掘出来。
时而有当地的挑夫经过，他们看上去瘦而健壮，挑着两担满满的水和粮，脸色平静如常。想必他们早已习惯在这样的陡崖上行走，每天来往于峡谷与陡峭的山路中，肩上负载着几十上百斤的货物，凭着力气，承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用坚实的脚步，养家糊口。
她上了初中，一眼就喜欢上音乐老师。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年轻人。
音乐老师会吹长笛，会弹吉他。他教她们唱歌，在多出来的时间里，吹长笛给她们听。
在悠长的音乐声中，她迷上了音乐老师。
她偷偷用热烈的眼神看他，竖着耳朵听他吹弹出来的曲子。音乐老师吹笛子时，神情是慵懒散淡的，旁若无人，仿佛全世界只有他一人。她默默欢喜着，在那一刻，她觉得和他没有隔膜，没有师生与年龄之间的芥蒂。
下课后，她擦黑板，舍不得擦掉老师写的字，总是擦得很慢很慢，甚至假装去擦拭老师坐过的椅子，她一寸一寸的抚摸那张椅子，仿佛老师的体温与味道依旧在。
事实上，整个学期，甚至一年里，她都没有和老师有过接触，没有说过话。她对他敬，而远之。很想接近，但无从接近。
她情意肿胀而充沛，觉得有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然而她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唯有诉之于笔端。
她用写信的方式来倾诉。从初一初二月如钩，写到十五月圆，风来是他，雨来也是他。
这是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其实不一定是爱，只是一种觉醒。到十几二十岁，她都没有学会怎样与人相处。
音乐老师只教了她们一年，就调走了。她得知这个消息，像疯了一样，拼命打听老师调去了哪里，确定之后，她开始一封接一封的写信给老师。
可以想象，那位音乐老师一定很震惊。原来他一直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学生喜欢着，或许更悲哀的是，他根本记不起有她这样的一个学生。
她太普通了，成绩不优秀，行为不惊人，不言不语，很容易被别人视为隐形人。她安全地隐匿在全班20几个同学之中，像一粒灰尘般不动声色，谁又能看得见她心里有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倾诉欲如此旺盛，她也是有很多话说的，而且多到连自己都吃惊。她如此渴望被了解，然而却茫然四顾，举目无亲。
她关上门和窗，一个人在幽暗清凉的房间里写信，直到窗外星斗满天，虫吟蛙鸣四起。
也有过老师的回信，一到两封吧，信很简短，全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客气式的期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全是政治正确的话。
但她不介意，看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苍劲有力的字体，让她欣喜异常。
她如此年轻，如此天真，对爱情坚信不疑，她希望有机会紧紧拥抱老师，直至地老天荒。
但是，这只是一种幻觉。
她自己想象出来的海市蜃楼，一座空中楼阁，从来不曾存在过。她一直在他的生命之外，不曾有过半点关联。她的心是一片海洋，但他连舀一勺的欲望也没有过，更枉谈要渡过去遇见她。
很快，她得知，老师再一次调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她怅然而迷惘，内心落寞得如断壁残垣，一度对人生失去寄望，那些热望，在疲长的青春的孤独中失去了声响。
在暗淡无光的路途艰难的日子里，她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跟着时间往前走。接着，她收到了一封信。
是老师写来的，整整两页纸。
他写道：喻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我想你的意思，是说平凡可贵？
没错，在某种情况下，接受平凡是一种很可贵的品质。
老师想问你，你读过陶渊明的诗吗？喜欢吗？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些诗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你知道陶渊明曾经是一名官员吗？他历经过官场的繁华，历练过人生的起落，最后看透生命的本质，所以，平凡可贵，一定是见识过长江大海的奔腾浩荡，才能真正欣赏小溪的迂回曲折。所以，你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幻想那些轻轻一触就粉碎的清风明月，而是努力去追寻你未曾达到的梦想和高度。从今天开始，好好读书，将来有机会见面，希望你会很自信地在我面前骄傲地说，嗨，老师，我是夏一晴。
你做得到吗？
我想见到那样的一个女孩子。有才气的，有见识的，不卑微的，自信的夏一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