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父亲的弥留之际
1996年4月13日,我的父亲在忍受了病痛的残酷折磨后,终于熬到了生命的尽头,就像油灯将尽,丝光飘浮,忽明忽暗,已到了弥留之际了。
见此情境,母亲与我商量,打算将父亲送回老家,边吃药边休养。即使一旦病危,也能在老家祖屋安顿。如不幸去世,也好在老家办理丧事,让父亲叶落归根、魂归故里。父亲同意我们的想法,催促我们抓紧落实。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我请假与母亲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丰城市张巷镇段上村委会应家村,清理老家的祖屋,准备次日陪父亲搬来居住。
我家的祖屋,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由我在新加坡的祖父出资建造的,位于村庄的倒数第二排。该房建筑面积约有120平方米,坐北朝南。它是砖木结构的两层木板楼房,四面是砖墙,内室是木质,俗称“四扇三间”的房屋。二楼平日用于存放杂物,有时来了客人,或者闹水灾时,也会在楼板上临时铺被住人。一楼是生活区,厅堂很大,足有50平方米。厅堂的东西两边对称排列着三个房间,靠南端的一间叫“厢房”,用作厨房,约有10平方米;靠北的两个房间,约有12平方米,是卧室。厅堂的北面是“拖屋”,约五六个平方米,左右开了两扇门,通向房屋的后面,也用作厨房。
父亲兄妹四人,我的姑姑从小就跟着我的祖父母定居新加坡,只有父亲兄弟仨在国内。父亲排行老三,上面有一对双胞胎哥哥。父亲和大伯父在武汉工作,二伯父在宜春工作,他们平时几乎不回家,只在春节时回来住上十来天。在老家祖屋里生活的,实际上是他们的家属。我的少年时代就是跟随母亲在这里度过的。
我少年时期,我家和大伯父家分别使用的是祖屋东、西边靠南的“厢房”和卧室,二伯父家使用的是靠北边的东、西边两个房间及“拖屋”。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父亲三兄弟分家析产,我家分得的房间正好和二伯父家的进行了对换。之后的几年,父亲兄弟仨先后将家属迁出了老家,祖屋也就成了空房,杂乱不堪的。
这天上午,我和母亲将厅堂和自家的两间房,以及“拖屋”打扫干净,将一张木床架设在厅堂东后间的门口,并铺垫好干净柔软的稻草。之后,我们来到祖屋的前两排父亲的堂弟“烂头”叔叔家吃午饭。席间,我的母亲将我父亲的病情及我们要送父亲回老家养病的想法,通报给了“烂头”叔叔及“郎古仔”婶婶。他们表示会尽力给我们提供帮助。我和母亲在绝望中,感到了一丝安慰。
傍晚,我和母亲在清理好祖屋后回到城里,将老家的情况向父亲作了介绍。父亲瘦削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凹陷无神的眼睛射出了久违的光芒。父亲见我有些疲劳,让我去休息,我便告辞回到自己的家,并联系好汽车,准备次日陪父亲回老家。
就在我刚吃完晚饭时,小妹凤琴赶来,说是父母让我过去一趟。我感觉有些不妙,便对妻子简单作了交待,急忙赶到父母家。
当时,我的父母亲住在其单位院内的一栋旧三层楼房的一楼,加上后来加建的卫生间和厨房,总共是三间两厅一厨一卫,但还是比较简陋。三弟春根刚结婚,住在靠大门的前间;小妹尚在上中学,住在后面的小间;我的父母亲住在居中的房间。后来,父亲病重,既要吃中药,又要敷草药,为了方便,就搬到小妹的小房间住,小妹便与母亲同住。
我赶到父母亲家里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二弟红根已在父亲床前,帮助父亲通大便。父亲见我来了,说腹胀难受。我即赶往药店,买回“开塞露”药,与二弟一起帮助父亲用药。我们折腾了半个小时,仍没有起到效果。父亲便痛苦地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喘气。我的心像刀割似的,几乎不敢直视父亲。
父亲患上的是晚期肝癌,病痛得厉害,经过刚才的一阵折腾,确实是累了,他默默地躺在老式的木架床上。我和二弟站在父亲的床前,眼泪禁不住地夺眶而出。此时的父亲,发白稀少,气若游丝;眼睛内塌,眉骨突出;脸颊凹陷,牙齿外露;手脚无肉,皱皮裹骨;肚皮贴背,胸骨突现。如果不是喉节还在微微地蠕动,真像是一具木乃伊了。
见此情景,我和住在父母亲同一个院子里的二弟商量,决定今晚留下来陪伴父亲。过了一会儿,父亲睁开眼睛,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我俯身问父亲,才知道他要我们兄弟去客厅休息,有事会叫我们。我便找了根细竹棍,放在父亲床边,告诉他我和二弟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让他叫我们时就用棍子敲门。
我和二弟将客厅的三人沙发打开,垫上被子,躺在上面休息。此刻,我实在难以入眠,生怕父亲发生意外。我思绪万千,以前曾听长辈们说过的关于父亲的事情,以及自己经历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
父亲是1935年农历四月初八出生的。十几岁的时候,他寄住在印度尼西亚国的伯父家。1953年,印尼排华,他经香港准备去新加坡,投靠我的祖父母。但因当时新加坡也在排华,父亲只能回国,投靠其正在武汉铁木家具厂工作的大哥。由于年少,父亲还到北京市朝阳华侨中学读书。毕业后,父亲曾下过农场,后被安排在大伯父所在的家具厂工作,跟着大伯父学做木工。
作者父亲青年时1961年,父亲与比他小十岁的老家农村姑娘(我的母亲)结婚。1963年10月17日(同年农历九月初一),母亲在老家祖屋生下了我。在我两岁时,母亲带着体弱多病的我,到武汉与父亲共同生活了六个年头。据母亲说,我在父亲身边生活得很快乐、很健康,我至今也隐隐约约有所感受。我要感谢我的父亲,是他给了我在大城市生活的体验,使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在武汉生活期间,母亲于1966年农历11月初二,生下了我的二弟红根;后又于1968年农历2月十八,生下了我的三弟春根。由于弟弟们的出生,加上我又到了上学年龄,户口又落不了武汉,全家只靠父亲一人的工资已难以为济,母亲便于1970年春节前,带着我们兄弟仨回到了农村老家,并于次年农历九月初六生下了我的小妹。因为有父亲的工资为后盾,我家的生活还是比同村一般人家的要优越,我的小学生活,过得同样幸福快乐。
为了结束两地分居,父亲于1974年主动放弃大城市的工作与生活,请求调到当时还是小县城的老家江西丰城,被安排在现称为丰城公路分局的单位工作。
1975年10月,在父母亲的努力下,母亲和我们四兄妹的户口,终于农转非进城了,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我当时正在张巷中学上初一,还不到两个月,便转到城镇中学继续上学,两个弟弟也都到了城镇第二小学读书。那时,我们全家人真的是很开心。
随着我们兄妹的长大,家里的经济压力也越来越大。父亲在机修车间做木工,虽然职级较高,但工资偏低。母亲在父亲单位做家属工,收入就更少。家里开始出现困境,即使是基本生活,也难以保障了。父亲让我执笔,以他的名义给我远在新加坡的祖父写信,请求祖父给予经济帮助。我的祖父接信后,都会及时给我们寄些钱来,偶尔也会主动寄钱来。尽管我们是贫困家庭,有些被人看不起,但我的父母亲能顶住各种压力,想方设法为家里渡过难关。我们兄弟仨也会利用寒暑假,在父亲单位做点小工,赚些学杂费。全家人节衣缩食,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也其乐融融。
1979年7月,我参加高考,竟然被录取了师范。虽然是中专,但在我们住的大院内及父亲单位职工子女中,实现了高考零的突破,轰动一时,使瞧不起我家的人们无言以对。我的父母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家也从此逐渐走出困境。
我读师范,是全免费的,而且是在本地上学。家里少了一个大负担,父母亲的压力轻了许多。两年后,我参加工作,除了生活费外,我的工资都交给了母亲贴补家用。母亲也由家属工转为父亲单位的大集体职工,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也有所增加。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好转,生活得到了较大的改善。
1986年7月,我的两个弟弟高中毕业。同年12月,父亲为了二弟能够早日参加工作,便按照有关规定提前退休(病退),让二弟于次年2月,“顶替”补员在其单位工作,他自己则在一些个体建筑工地做“点工”(现称“打工”),收入比原单位的工资还多。至此,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随着三弟和小妹先后从公路职业技校毕业,回到父亲单位工作,家里便没有一个“吃干饭”的了,生活提前进入了小康,把以前看不起我们的人家,远远地甩在后面。人们开始对我们家刮目相看,主动示好。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实行改革开放,去国外探亲成为现实。父亲兄弟仨先后去了新加坡,探望我的祖父和我的姑姑一家人(祖母早已去世)。我的父亲曾先后去了新加坡两次,带回了先进的电子产品和漂亮的衣服。几年后,我的祖父去世,父亲继承了一笔遗产。我们看着当时少有的大屏幕彩电,穿着国外新潮的衣服,很是神气,惹来人们称赞不已的点评及好奇羡慕的目光。
可是,好景不长,横祸飞来。1995年初的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去工地做工,回家的时候,感觉疲惫,体温有点低烧,连自行车都骑不了。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发烧,但打针吃药了几天,不见好转。父亲便住进市人民医院作全面检查,医生怀疑父亲的肝脏有问题,建议去省级医院作进一步检查。
于是,我和母亲、二弟陪父亲到南昌省医学院二附医院住院检查。经十来天的各项检查,诊断我的父亲是患了肝癌,医生建议父亲去上海医院做手术。我们问医生,上海医院的手术成功率有多大,答复是百分之五、六十,弄不好也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在当时,患上了肝癌,几乎是判了死刑,没有医治的可能。我们没有将病情如实告诉父亲,只是委婉地告诉他需要做手术。父亲说他同意做手术。母亲担心手术不能成功,父亲就很难回家了。经过反复商量,母亲听取了医生和亲友们的建议,决定放弃手术,采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给父亲治疗。我的父亲便开始了大量吃中草药和身敷草药的痛苦历程。
通过广告和朋友的介绍,母亲找到南昌一家专治癌症的中医医院为父亲治疗。每隔十天,就要去这家医院看一次,并带回成捆大包的中草药,既有煎服的,也有外敷的。母亲承担了陪我的父亲看病,为我的父亲煎药、敷药的重担。我的母亲向来身体就不好,现在又要照顾重病的我的父亲,其辛劳是可想而知的。母亲因父亲而憔悴,父亲因病魔而痛苦,我们兄妹因父亲的不幸而忧伤。
因为父亲的病,我们全家人陷入了痛苦的深渊。这种感觉,比起当年家里的困难时期,还要痛苦万分。当年生活虽苦,但有父母的关爱,我们兄妹的日子,过得还是快乐的。现在条件虽好,但精神倍受折磨,心里总像压着铅块似的,令人几乎窒息。
我的父亲经过一年多的病痛折磨,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其痛苦之状,是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无法感受得到的。看着父亲一天天地从天庭饱满到眼窝深陷,从缓慢走路到卧床不起,从能自行吃饭到口齿不清,我的心像万针穿刺,曾多次面对涛涛的赣江泪湿衣襟。我为不能为父亲减轻痛苦而难过,为不能为父亲分担忧愁而愧疚,为不能为父亲延迟生命而自责。
现在,到了我要面对父亲的最后一刻了。我从客厅的沙发上起来,来到父亲的床前,看着安详躺着的父亲。
夜已深了,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母亲因白天的劳累,与小妹已睡了;三弟夫妻也早睡了;二弟倒在沙发上也响起了鼾声。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便坐在父亲床边静静地望着父亲。
大约到了凌晨两点,父亲突然醒来,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含糊不清地从喉中挤出两声“茶、茶”。我连忙端过茶杯,用小“调羹”(汤勺),慢慢地向父亲的嘴中喂温开水。刚喂了三下,父亲的喉结突然上下抽促起来,像是有什么异物堵住似的,发出“咕咕”的响声,眼睛睁大了,口张得很开。我见事不妙,急忙对着厅堂呼叫母亲和弟妹。母亲和二弟、小妹迅速赶了过来。母亲见状,说:“人可能不行了。”此时,父亲用右手朝我们伸出两个指头,我认为父亲感觉冷,需要穿两条裤子,连声叫母亲去拿衣服。但未等母亲离开,父亲已喘得厉害。刹那间,只听“呵”的一声,一股气体从父亲口中呼出,父亲的喉结便停止了抽促,眼睛也合上了。父亲终于摆脱了病魔,离开了喧嚣的尘世,与我们永别了。
父亲的离世,是我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死亡。父亲给我留下了无限的哀思,难忘的回忆,甜蜜的梦境。对于人生与死亡,我有了深刻的感悟。我想,人的这一生,无论富贵贫贱,都要面对死亡。它就像一列生命火车,一旦启程,便是走向死亡。人只有在这短暂的历程中,努力活出自我,活好当下,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打上漂亮的戳记。这戳记带上你的专属气息,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说:极品的事,都是极品的人做出来的。如此,才能坦然地面对自然法则。因为有了天堂,我们才不再畏惧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