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情人不知（上）
浅情人不知（上）
青玉案：烟雨只为情留
那年姑苏的洪水可真大，关进禁室的第三天爹爹亲手将我五花大绑投到沅水中祭祀河神。
沅水的泥腥味灌进我的口中，河水一瞬间没过我的头顶。不过我也没办法，谁叫我生来命不好呢。
『壹』
我出生的时候克死了姨娘，寂照庵的住持说我命中带煞，主母命人将我送到庵堂中修行。
我在庵中并不安生，因为我从小就常看到那些富家小姐穿着绫罗绸缎戴着满头朱翠来添香火钱。我想我爹爹好歹也是富商，为何我要做这苦差？
住持摇摇头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遂敲起木鱼来。我甩头轻哼一声对此表示不屑，趁她不备拿了一支签桶出来，这玩意儿我还从来没摸过呢！
我照着别家小姐抽签那样摇了两下签桶，一片木片掉到地上，天空骤然暗涌，我心下预感不好，捏着姨娘留给我的护身符，深吸一口气捡起木片，我识字不多，但“下”字我还是认得的。
住持匆匆赶来夺过我手中的签桶，竹板才打在手心一下，我的手就已经肿了，这还是我头次挨打。我作势倒在地上装可怜，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无可奈何地走开。
父母国人皆贱之，签文还真是准。
这人啊，越不期盼什么偏就越来什么，我那十二年没见的爹竟然破天荒要接我回去，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穿上彩衣，我像只长了好看羽毛的鸟儿逢人就恨不得炫耀一通。
虽然心里对他们早就没什么感情了，但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
回到家中，巫者早已摆好阵仗，我被吓了个趔趄，引来兄姐们一阵发笑。
巫者说姑苏的洪水是因为桑家出了身披罪孽之人，唯有测算桑家全族人命数，勘破天机，方可解姑苏之困。
也是我倒霉，巫者神神叨叨地举着块儿绿莹莹的石头挨个走过桑家人，偏偏到我身前那石头突得亮了一下。
巫者睁大眼睛怒瞪着我，用几乎要捏碎我胳膊的力度将我硬拽出来，我一个不敌跪倒在地擦破了手心。
暗无天日的禁室阴冷潮湿，每日只有一碗水从小窗递进来。夜晚我垫起脚用手指扒到小窗窥看月华时，无意间听到守夜小厮的谈话，他们说爹爹要将我沉河。
我心下一沉，直愣愣坐到地上，揪着护身符，抖着身子抱膝瑟缩在墙角。我想不通，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就要承受这么多事。
河中的石头刮断绑在我手脚上的石头，我拼了命浮起来却依旧被一波又一波的浪盖过头顶，身体越来越冷，河滩越来越浅，我知道至少此时我是死不了了。
『贰』
天亮了。
不，该是那船很亮堂，大得就如同寂照庵似的。
一个像仙女的姐姐抚摸着我的额头，随后我的眉头因为她的抚摸动了一下，她惊诧腾开手，我听到她迈着小碎步跑向了船外。
锦衣烈烈的贵公子走进来，他长得可比住在寂照庵旁边的王书生好看多了。我想若是攀上他这根高枝，以后肯定能天天穿彩衣。
他好似看穿我的所想，直言可以收留我。我戒备地将身子向后挪了挪，下意识去摸脖子间的护身符，却发现空空如也。我慌了神。
“姑娘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我不说话直瞪瞪看着他。
他伸出手应是想安慰我，我下意识躲开，他尴尬笑笑将搁在半空中的手收回：“罢了，等姑娘来日想说时，在下必洗耳恭听。”
晚间仙女姐姐给我拿来了一身特别漂亮的衣裳，我捧起那衣裳开心的打转，仙女姐姐柔柔一笑泼了我一盆冷水——这是侍女穿得衣服。
贵公子是国舅爷的长子，名唤顾琅。仙女姐姐是他的贴身侍女，名青衿。
我在顾琅的外宅做了一阵子洒扫丫鬟，宅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时常能分到赏钱上街吃茶听书回来时再去东大街桂发斋买来杏仁酥分发给大家。
某一日，顾琅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进书房一下子抱住我。我手微一颤几本书掉到了地上，他的头埋在我颈间，浓重的酒气使我捏了捏鼻子。
他发出一些细碎的嘤咛，我眨巴眨巴眼探奇地将耳朵靠近，三青，陆三青，仿佛一道雷劈下，我久久地怔愣。
青衿姐姐告诉过我，顾琅有婚约，他未来要娶的女子是青川公主陆三青，但是顾琅对青川公主极为不喜。
若不喜，会在醉酒后还要念着那人名字？
青衿姐姐将我唤到后院，眼角眉梢透露喜色。我看到长身玉立的顾琅立在竹林间，那副景色好似画里一般，我不住有些痴想。
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行过礼：“公子唤奴婢何事？”
“这个，”他从身后掏出手来，一个小巧的翡翠玉佛项链在阳光下晃了晃闪着温润的光。
我低下头不知所措地搅着裙裾，借着余光我看到他抿着唇强忍笑意，修长的手绕过我的脖子，“我听青衿说，救你那日你娘亲留给你的护身符被水冲走了，所以我到护国寺求了这玉佛，请住持开光，保佑你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戴好后他扶住我的肩，用一种很温柔很温柔的目光看我，他呵出一口气说：“美矣。”
心底的暗角被击中，我垂下头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他笨拙地把我揽入怀中，轻拍着我的背。
阴云密布的天空投下一丝光，他的温柔令日后的我不论身处何位，回味起来都会忍不住浮起笑意。
『叁』
一晚我正在侍候顾琅笔墨，他很突然地问起我的名字。
名字？我有一瞬失神。
顾琅抓住这个机会揶揄我：“我是大虫吗，怎么每次你见到我不是发抖就是发呆？”
“不是不是，我没有名字的，从前庵里的尼姑们都叫我丫头，现在宅子里的人叫我小桑子……”
“不好。”他将我摁在椅子上，将毛笔蘸了墨水手把手教我写字，“桑榆怎么样？”
我看着宣纸上的两个字，挠了挠脑袋，“桑……”
“桑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我依旧不解地凝视他，他扶额一脸无奈，我觉得他就差在脸上写满你怎么那么笨了。
他缓缓俯下身子，附在我耳边暧昧地说道：“我虽然失去了公主但是得到了桑榆。”
这人好生轻浮！我耳根处像火烧般，欲挣开他，他觉察到把头抵在我的颈间，装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子。
“没个正形，我看你是公主桑榆皆兼得。”
他的胳膊僵硬了一下，我就势脱逃出他的禁锢，向他吐了吐舌头：“贪心！”
多么美好的人啊，就像八月十五的圆月，万人仰望。我多想化身成蟾宫里的仙子，就那样静静守着你。
我大抵是动了天下女子皆会动的心思——我想让顾琅给我个名分。
那天一个打扮妖娆的青楼女子找到我，她说她有法子让顾琅只娶我一个人，我摇摇头否定她这个想法，觉得她大约是个傻的。
她妩媚地整了整袖子，拉住我的手摇着，复又说道：“这么跟你说吧，陆祈喜欢陆三青，陆三青这不是要嫁给顾琅了吗，我想拆散陆三青和顾琅，你就帮帮我呗，回头我教你些媚术。”
我睨了她一眼，拨开她的胳膊进了宅子。
到了晚上我的心却起了魔障，想着那女子话辗转难眠，就着月光我从后院的矮墙翻了出去。在我落地的一瞬间，我看到那女子正在墙外守着，奇了怪了，她怎么就肯定我会跑出来？
见到陆祈是在明玉坊的雅间，他品着茶面无表情地翻着书本，我在桌旁垂着头站得小腿有些许微酸，他方才开口：“你就是顾琅喜欢的人？”
我点点头。
“呵，也不怎么样嘛，比之阿姐的十分之一都不足……”
陆祈的语气不善，他投到我身上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待审的犯人。
那个女子轻扣了扣门端着一壶茶水进来，许是听到陆祈与我的谈话轻飘飘送了陆祈一记眼刀，陆祈方才收敛一些。
出了明玉坊是苏妄久送我回去的，苏妄久就是那个找我见陆祈的青楼女子，明玉坊妈妈告诉我她是新晋花魁。
静载一路月光，我有些疑问正好在这时向她请教：“苏妄久，你喜欢陆祈吗？”
“嗯？”她疑惑地看向我随后会心一笑，手指比到嘴前，“嘘——”
我亦向她投以微笑，或许每个人面对爱情时的选择不同吧。
“到了。”
“就此别过。”
我从矮墙翻进去，她离去的脚步轻缓，我好像听到了少女抚着脸从心底迸发出一丝嗔怪，“陆祈啊陆祈，你真是没眼光，你不喜欢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肆』
顾琅是真的恼了，不愿意来见我。
那日我按照约定故意在太学门口等着顾琅，顾琅初看到我有些诧异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但不过片刻他就上前牵起我的手与我说笑。
“今日怎得想来看我？”
我鬓间的碎发被他轻轻别到耳后，他的笑令我沉醉，凤尾一般的眼角撩得越发俊朗。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场爱情博弈的胜利者。
“思君。”
陆祈冲过来对着顾琅嘴角就是一拳，几滴血溅到我的裙边，他们二人滚到地上扭打起来。
天雨倏忽而至，隔着雨帘我努力分辨着站在我对面的陆三青的容貌，她呆愣地站着就已足够瞩目，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就是太高高在上，难怪顾琅厌恶她。
不知是谁透露此事由我而起，顾琅歇斯底里地找我大吵了一架，那是他头一次对我发脾气，阴鸷的眼神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我手足无措乱了方寸，整个心都在颤抖。我在想若是连他也不要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他甩袖重重地关上门，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再也忍不住，抱膝大哭，我恨他的冷落，恨他的疏离。恨自己因他的喜怒而喜怒。
后来青衿姐姐告诉我，陆三青因为这事大病了一场，险些去了。我告诉自己，顾琅只是怕陆三青死了连累顾家才对我发怒的。
皇上下了旨让陆三青和顾琅成亲，顾琅愧疚地进了我的屋，我一时心中委屈使了小性子把他关在门外。即使这样他还是高声喊着会给我名分，心里只有我一人。我霎时觉得自己糊涂，他对我如此好我又怎能因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公主而胡思乱想呢。
可我还是心有不平。迎亲那日我偷偷躲进了迎亲队伍里，我想看看十里红妆是什么样子。大抵我这一辈子都不配拥有了。
长街两旁一排又一排路人，嘈杂的讨论声不绝于耳，他们都想看看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有多美。我冷哼甚觉无趣。
顾琅接住她的手牵她下轿，他咧着嘴笑，有些傻气。我气鼓鼓看着这一幕，他从没这样对我笑。转想到顾琅只是逢场作戏，又想想陆三青非顾琅不嫁的样子，我只觉好笑。
礼官唱和，他们拜天地时怎么看怎么登对，站在一起如明珠璀璨，衬得我像秋日落了灰的蒲扇。
婚礼轰动全城，城外的护城河都飘满了烟花和喜钱，皇室奢靡可见一斑。
天朗气清，圆月高悬，我独自登上城楼看着烟花，纷繁的烟花跳入我的眼帘，刹那华景来匆匆去匆匆。我无端端地就红了眼，我没有机会变成月亮上的仙子了。
本文为我原创，抄袭必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