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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琴声

2023-01-02  本文已影响0人  原鹰

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出征


大风吹,雪花落,山无棱,天地合,眼前的辽东只有黑白二色。乔一琦看着身边的大明辽阳总兵刘綎立马于原野上,刺骨的寒风侵入他的心肺,顿时凝固全身,本是面如重枣的脸变得更加黑紫。将军提着那把闻名天下的一百二十斤镔铁大刀,胸脯横阔,威风凛凛,看着一万两千名东路军将士在天寒地冻中穿着简朴号衣而浑身发抖,刹那间豹头起昂、虬髯竖起、环眼怒视,一半悲恨、一半慷慨,声若如雷唱起了雄亮的军歌,“批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征战兮,路漫长。同敌忾兮,共死生。与子征战兮,心不怠。踏燕然兮,逐胡儿。与子征战兮,歌无畏!” 一时间几近冷得手折骨裂的东路军士气大振,一起高唱着军歌,但闻茫茫雪海,声声入耳,直取九天。

看到眼前的雪渐渐变灰,逐步失去了光泽,就像天要压下似的阴沉,辽东雪野是如此的孤寂和冷清,乔一琦的心未免感到丝丝压抑。乔一琦是松江人,少有才名,既受书,目十行俱下,却仰慕东汉班超,曾曰:“大丈夫生不封万户侯,死当留万古名耳。安能坐寒毡,守破砚,局促辕下驹乎”。于是疏财结纳豪杰,习击刺、好谈兵,而臂有独骨,能开五石弓左右射,运槊如飞,遂以武勇骑射名贯三吴。乔一琦本人长得玉树临风,江浙一带皆称他为乔公子。此次讨伐建州努尔哈赤,得到朝廷重用,任其为游击将军、监军朝鲜兵,配合刘綎出征萨尔浒。

乔一琦想起了离开松江之时,妻子御雪给他送行的时刻。那一天,亦是下着大雪,妻子虽是担心,但不想给他带来任何牵挂,于是捧起一朵晶莹的雪花,对着他说:“相公,你看这雪花,像不像银色的蝴蝶?还是像洁白的花瓣,轻盈的羽毛?”乔一琦抱着妻子送的琴笑说:“一琦一定会随身带着夫人的琴,如同夫人陪伴着我征战沙场。有夫人的祝福,我必然旗开得胜。待到来年雪化时,平定辽东,回到松江,和你一起赏花,然后带着夫人游遍大江南北,正是天南地北双飞客也!”

2. 过河


“大帅!监军!我们又一次击败了敌人!” 一将校兴冲冲策马赶来,手上、腰间都挂着些人头。这一捷报将乔一琦从甜美的回忆中苏醒过来,眼前是辽东,不是松江。又一次的凯旋,给乔一琦那本是压抑的心带来了一丝宽慰,心想“真金不怕火炼!”东路军受统帅杨镐刁难军备不整,自宽甸出塞后,过凉马佃缓缓前进。时风雪大作,大树塞道使得道路难通,东路军多数由四川和江南士兵组成,哪能适应辽东严酷气候,幸得东路军主帅刘綎指挥有方,因此一路过关斩将,连克二座敌营。三月初一东路军又遇到五百骑兵,一番厮杀,女真军死伤过半,两员裨将被阵斩,大败溃逃。

“大帅,前面就是深河,过了河,我们就正式进入赫图阿拉地界。”士兵说道。

或许佳报感动了上天,本来大雪覆盖,山谷晦冥,三军不能开眼,咫尺不能细辨,而今却突然放晴。但见眼前粒粒白霜,皎洁晶茔,银光闪烁。看来世上没有融不化的雪,也没有融不化的挫折。雪化洗濯了肮脏的原野,也洗濯了明军心中的郁闷。

“大帅,若是过河,我们就深入敌营三百里,随时成为孤军。” 乔一琦忽然有种不安之感。人说努尔哈赤是塞外继成吉思汗之后最善战的军事天才,怎会如此轻易被击败?何况一路遇到的都是偏师,并非女真主力。

刘綎没有立刻回答乔一琦,而是策马在辽东的大地上,享受着片刻热腾而又安静的凯旋。他当然知道已是孤军深入,可是危险和害怕从来就不是猛将的作风。想当年,霍去病也是孤军深入两千多里,越离侯山,渡弓闾河,出其不意大败匈奴左贤王,在狼居胥山祭天封礼,在姑衍山祭地禅礼,自此“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这是何等的英雄!想到这,刘綎长啸:“铁骑猛封狼居胥,金戈狂扫焉支山。此生若增廿年寿,马踏匈奴过燕然!” 但见刘綎一手拉着起蹄的烈马,一手扬起光亮的大刀,马上身姿挺拔如苍松,浑身气势刚健似骄阳,雷霆万钧喝道:“大明男儿,随我过河!”

一万两千东路军将士纷纷扬起手中兵器,仿佛要刺破头顶的天空似的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叫:“大明男儿,过河!大明男儿,过河!大明男儿,过河!”

乔一琦没有表示反对,也不能公开反对,一来他知道士气不可灭,他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如此气势如虹的明军,二来刘綎是文武双全的大明第一猛将!就算这时候,乔一琦内心有所顾虑,也只能压着自己的担忧。

随东路军出征的一万朝鲜军看到这支大气磅礴、风行电击的明军,在刘綎立马横刀的注视下,浩浩荡荡渡过深河,那种不破楼兰终不回的气势震撼了将军金应河。金应河想起当年刘綎刘大刀入朝抗倭,是何等的英雄,内心甚是敬仰,今日有幸和刘綎征战沙场,即使最终马革裹尸,亦是其一生的光荣。他用略带鄙夷的眼神看了下生性懦弱、犹豫不前的朝鲜军都元帅姜弘立,不等姜弘立下令,金应河直接拔出军刀,对着所属两千精锐骑兵喝道:“弟兄们,我们跟刘大帅一起过河!”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二,东路军冒着刺骨的严寒渡过深河,虽有人冻死冻伤,却无人掉队。乔一琦回头看了下滚滚的深河,临别那天妻子婉美的琴声历历在心头。那是苏武的《留别妻》,御雪特意奏起了这首歌,以示一片冰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3. 中计


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三,东路军刘綎一路告捷,距建州女真的中心赫图阿拉约七十里,前面就是阿布达里冈。只见阿布达里冈一带地形重峦叠嶂、隘路险夷,刘綎老成持重,叫停大军就地扎营休整。

亲兵问道:“大帅,我军连破敌营,气势如虹,为何不一气呵成,攻入赫图阿拉城?”

火光照着刘綎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但见高大粗犷的身材一闪一暗,宛若原野上的狼,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却又孑然一身地傲视天地。刘綎握着一把米,然后慢慢滴落在地上的白布,众人都知道刘綎喜欢效仿东汉名将马援聚米为山,每在大战之前都用此法指画地形,分析曲折。

刘綎道:“这是阿布达里冈,也是我们东路军通往赫图阿拉城的唯一通道。过了阿布达里冈,就可以马踏平原,取赫图阿拉有如摧骨拉朽!”

众人听得血脉贲张,“大帅,那我们就乘胜追击,直讨黄龙!” 在他们的心中,痛饮黄龙府从来没有这么接近。浙兵统领周翼明更是大笑:“岳武穆当年还我河山的壮志没有做到,而今让我们替他完成了,若他泉下有知,也会瞑目了!” 唯有乔一琦沉默不语。

刘綎问:“乔监军,你怎么看?”

乔一琦摇头说道:“阿布达里冈是东路军通往赫图阿拉的咽喉之地,岂无重兵把守之理?这里山高林密,便于重兵埋伏。再看看阿布达里冈的中间是一个河谷,无险可守。若是我军在旷野中伏,敌人来个关门打狗,骑兵合围,那我东路大军岂不土崩瓦解?再说,努尔哈赤连败明军,可见其战斗力极为彪悍,怎会如此轻易让我军一路击溃?我怕是骄兵之计吧?本次讨伐的主力西路军杜松、北路军马林了无音讯,至于南路军李如柏并非将才,难以指望,我军若是贸然前进,随时万劫不复!”

武夫们听着,好是不服,正要驳斥,却见刘綎点头道:“乔监军说得有理,我也担心这是女真人的诱敌之计。三军听令,在没有得到杜松音讯之前,不可出兵!违令者斩!”

乔一琦那凝重的脸才舒缓过来,他本来担心连日的胜利让刘綎产生骄横轻敌之心,而今看来他还是头脑清醒,果然是大明第一名将。想到这他心头大石终于放下,当夜回营休整。

三月初四上午,乔一琦正在本营视察,却听到赫图阿拉的方向那边传来几声炮声,内心很是疑惑,突然间又听到大军拔营前进的号令,更是不知其解,正想去找刘綎问个明白,却见刘綎的亲兵奔来,他马上抓着亲兵的手问道:“刘大帅不是说按兵不动吗?为何要拔营进攻?”

亲兵说道:“正是,大帅怕您劳累所以让您多休息一会,他率本部兵马和浙兵开进阿布达里冈,让您率其他兵马和朝鲜军在后跟进。”

乔一琦问道:“是谁教大帅进军的,可以马上斩了他!”

亲兵知道乔一琦足智多谋,他这样紧张必然有其缘由,于是急忙说道:“今日凌晨天尚没亮,一人手持杜将军令箭进入大帅营帐,说是杜将军的心腹前来传紧急密令。大帅和他对了下口令,确认无误,才和他交谈。这人说西路军一举击溃八旗,已和北路军形成钳形攻势,南路军正随后赶来,请大帅今日午时之前合围赫图阿拉,机不可失!”

亲兵再说:“大帅怒喝,‘我和老杜都是总兵,但论资历、论武功,我更胜于他!我入朝打倭、播州平叛,老杜在哪里?万历三大征,老子我一人扛下了两大征,他叫老子去进攻赫图阿拉,是把老子当他部下?!’ 那人陪笑道,‘杜爷生平自负,谁也看不起,尤其呼喝马林、李如柏为豚犬,但他唯一拜服的就是您,他说刘爷您单手举起一酒席,面不改色,他自叹不如!您的一百二十斤镔铁刀,比他的大刀还重二十斤。’ 大帅听后,面色舒怀了不少问道,‘为何不发号炮?’ 那人说,‘杜爷正在进军赫图阿拉,由于不知刘帅您到了哪里,一怕东路军距离较远听不到炮声,二怕大帅尚没合围,若是冒然起炮,反而打草惊蛇,于是派小人持令箭、口号和密码来向刘大帅禀报军情,明日上午必然发号炮,还请大帅以国事为重,尽快出兵。’ 刘大帅问道,‘老杜那里斩了多少鞑子?’那人说,‘约莫杀伤了一千敌军。’大帅笑道,‘老杜自诩天下无敌,却只杀了一千敌军,难怪让我和他合围。你回去告诉老杜,我整顿三军,即刻赶来!’”

乔一琦心急如焚说道:“刘大刀啊,刘大刀,你文武双全,一般的奸计还真害不了他,只是你为人心高气傲,看不起人,尤其和你齐名的杜松更是水火不容,天下皆知!敌人若是采取激将法,你必然中计,到时明军大难临头!”想到这,本是休养得当的脸从红润变成土灰,他跃上战马一边扬鞭,一边高声对着追赶而来的亲兵说道:“你想想,杜松和刘綎素来不和,若是击溃女真,包围赫图阿拉,岂会通知刘綎合围?他自己一个人领功不就更好吗?杜松若只是斩杀一千敌军,女真岂会败退到赫图阿拉城?再说,杜松一直自负,就算心里佩服刘綎,也不会说出这番恭维话。我怕那是建州的间谍!”

当乔一琦带着兵马穿过峡谷进入阿布达里冈,正是一片平原,远远看到刘綎,乔一琦大叫:“刘大帅,快回!不可中计!”

刘綎看到乔一琦挥手大叫,他环着四周看了一下,只见群山起伏,重重相叠,有如辽海波涛,无穷无尽延伸到遥远天尽,直至消失在云雾迷漫深处,忽然内心一沉,“此乃四绝之地,若是敌人在此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急忙号令,“撤军!”

大军本是士气高昂,听到刘綎大叫“撤军”,一时彷徨失措,却闻一声炮响,四周山林突然战旗竖起,来的不是杜松大军,而是八旗军!几万人疯狂的喊杀声,在山谷荡来荡去,把整个山谷盆地震得天翻地覆。后边的明军正要撤出峡口,却见檑木、箭矢、石头如雨点般滚落下来,伤亡了好些明军。

乔一琦看着被堵着的峡口,内心无比沉重!也怪自己一时焦虑只顾着追回刘綎,忘了峡谷这道关口!想起离家的那天,妻子御雪就是用送给他的琴,给他弹了首《十面埋伏》,目的就是要提醒他战场险恶。《十面埋伏》的前端是文曲,御雪用的是左手,节奏轻缓、抒情优美,细腻入微之情深入心中。就当他陶醉于御雪的柔情似水里,《十面埋伏》已经弹到了武曲!御雪忽然变用右手而加大力度,琴音显得复杂多变、雄壮悲烈,娟娟细手更是将揉、挑、推、扫等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顿时面前的雪花伴着诡异阴森的琴声,滚滚而落!琴声内外,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4. 忠义


明军如一叶沧桑孤舟在辽海中漂流,潮狂风起,汹涌澎湃,千斤重的海浪滚滚而来,骇人惊心地朝着孤舟狠抓撕咬。乔一琦赶紧对着刘綎说:“大帅,而今我们只能背水一战!我去命令后面的朝鲜军和您合拢一起决战。”

雪原血战

刘綎那浓密的髯发有如倒竖而起,他一提缰绳,高大的骏马昂首起蹄,顿时让他居高临下似的对四周情形迅速看了一眼,然后挥起镔铁大刀,像个雄狮似的怒吼,“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个机会和鞑子决战!周翼明,带上浙兵速速占领旁边的土坡,我亲自断后而来!”刘綎的一声怒吼让本已神魂四散的明军为之一振,三魂七魄本来已到了地狱边缘,却被一声惊雷拉回了人间!

八旗兵已经杀到近前,刘綎军已经可以看清他们的颜色,有些如烈火翻滚,有些如白雪滔天,有些如蓝海涌起,有些如熔岩金汤。看到前面一个女真先锋喝道:“刘綎,你已经被包围,还不投降!” 刘綎双眼就像铜铃似的暴睁,对着身后明军喝道:“看我一人取他首级回来!” 胯下紧夹,刘綎一马当先,如闪电般杀出,但见他挥动大刀,有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眼前密集的箭雨一一扫落。八旗兵从没见过如此神勇的明军大将,一时惊骇,却见刘綎马快刀利已到跟前,一百二十斤的镔铁刀有如天兵神器,一刀扫来,连人带甲劈倒五六骑。电光火石间,前面的骑兵已经被刘綎杀到人仰马翻,血肉模糊,随后刘綎策马纵横交错,一人在八旗阵中如入无人之境。半盏茶时间,土坡上的明军远看刘綎右手提着沾满血浆的镔铁刀,左手宝剑刺着一物,近看居然是那女真先锋的首级,鬃毛飘飘,连人带马丝发无损回到明军阵中,明军士气大振,纷纷喝道:“大帅威武!”

乔一琦进入朝鲜军中,却见姜弘立毫无起兵之意,不禁拔出宝剑,横眉怒目说道:“姜弘立,请你即刻下令挥军和建虏作战!乔某是万历爷亲自册封的朝鲜监军,有先斩后奏之权!”

姜弘立冷笑说道:“乔大人,据我刚刚收到的情报,杜松阵亡,马林兵败,李如柏胆小懦弱难以指望,东路军败局已定。我朝鲜军人微马弱,怎能和席卷风云的八旗兵作战?我已派人去与汗王议和,既然你来了,那就跟本督去为汗王效劳吧。”

乔一琦怒喝道:“住口!大明只有断头将军,而无投降男儿!” 正想制服姜弘立胁迫他进军,姜弘立早有准备,拍了下桌子,几十名刀斧手杀气腾腾将乔一琦团团围住,“乔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俯首就擒,和我一起去拜见汗王,不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刀斧手欲扑向乔一琦,却见他一副玉质霜眸,状貌魁伟,有如说书里的一代儒将,于是内心颇有敬畏。

乔一琦看姜弘立已然叛变,顿时心如刀割,朝着南边下跪,声泪俱下说道:“皇上啊,您在皇城里面能看得到吗?当日朝鲜几乎被倭寇亡国灭种,是您出兵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从而避免断子绝孙!今日姜弘立竟然恩将仇报,与建虏狼狈为奸,祸害我大明东路军。我乔一琦监军无方,反被贼人所制,愧对皇上,愧对祖宗社稷。臣无能,但亦知人间羞丑事!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绝不投降!”说罢举剑斩向身边的刀斧手!一时间,双方僵在一边!

此时金应烈闯入,拉着乔一琦说,“乔大人莫怕!有我在!”他手提军刀,瞪着一对虎眼,两只鼻孔一翕一张,额上的青筋一条条浮出来。朝鲜军们一来知道他英勇,二来内心不齿姜弘立叛变,皆不敢上前。只见金应烈持刀对着姜弘立的额头,直把姜弘立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颤抖说:“金应烈,你要以下犯上吗?”

金应烈怒骂道:“姜弘立,你是我的主帅,我不会杀你!但你卖国通敌,忘恩负义,丝毫不念大明朝对我朝鲜国的再造之恩,堪称猪狗不如!我金应烈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和你这种国贼为伍,简直是我人生的耻辱!今日应烈即使肝脑涂地,也会和刘綎将军共患难!” 说罢,对着乔一琦说:“我带着本部兵马和你一起去救刘将军!”

乔一琦一边策马和刘綎汇合,一边从身后拿起个酒壶暖身,想起了那日离开,妻子御雪为他送行,暖了一壶葡萄酒,然后给他弹了好几首曲,其中一首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御雪的酒浓醇可口,御雪的琴旋律优美,御雪的歌声更是清越悦耳。

5. 正气


已是深夜,刘綎和乔一琦坐在篙火边取暖,远处零星野狼嚎鸣,让人听得心寒。乔一琦看到刘綎神色凝重,虽然也知道这几率很低,但也只好安慰着:“刘大帅,今日我们击退敌人,若是杜松、马林和李如柏的大军赶到,我们必能绝地重生,反包围全歼建虏!”

刘綎紧咬着干裂的嘴唇,闭上了眼睛,让那无情的北风尽情凌虐那苍老的面孔,“乔监军,你神机妙算,应该知道杜松不会来了!马林也不会来了!至于李如柏这个将门犬子,你能指望他吗?”

这一刻乔一琦才发现,名满天下的英雄也会老!两人都沉默了,心里都知道若是杜松马林不败,怎会有那么多的敌人围剿明军?朝鲜叛军首领姜弘立的话未必可信,但并非无理!

乔一琦拿出了夫人送的琴,看到绝境中的明军,不由想起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一时有感,奏起来文天祥的《正气歌》。这曲弹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又带着悲壮横秋之气,使得对面的刘綎黯然泪下。

土坡上,篙火边,寒风中,雪花下,两个男人的声音荡扬在东路军的耳边,“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后山上的浙兵听到正气歌,亦心潮澎湃。周翼明喝道:“我们,或者我们的父辈都是跟着戚继光大帅南征北战的英雄,今日困于险地,九死一生,但也不能丢了戚大帅的脸,让我们一起唱戚大帅写的《凯歌》,让敌人知道,我们浙兵没有一个是孬种!”但闻后山上,浙兵一边拍手,一边高唱:“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忽然有人叫喊,“你们看!援军来了!” 周翼明一看正是打着杜松旗号的明军,本不敢大意,却闻得坡下几个兵士交流军号密令,确认无误,顿时放开了警觉。

乔一琦听到后面将士一片欢腾,问了个亲兵得知是西路军来了,内心好是奇怪,“姜弘立不是说杜松阵亡、马林兵败了吗?哪来的援军?” 于是放下琴,赶到后面看个究竟。一丝小小的阳光穿过黑沉沉的天空射来,然后又被黑云遮了回去,就这刹那,乔一琦看到了,头盔的背后是一根根辫子!这哪是明军,分明是披着杜松盔服的八旗兵!顿时冲着明军远远大叫:“不要开门,他们不是明军!领头的是潜伏于西路军的建州间谍!”

周翼明猛然醒悟,正要号令,却被一排冷箭如蝗虫般射中,当场毙命!后山明军失去主帅,加上一时措手不及,被八旗兵冲个七零八碎、难以布阵,八旗兵如凶猛狼群似的疯狂撕咬着每一个明军战士。

刘綎正要支援后山,却见前面八旗铁骑咆哮而来。明军腹背受敌,阵脚大乱!一批粗壮魁梧、身披厚甲、手持清一色浑铁兵器的女真甲兵杀来,明军以利剑大刀和八旗军打肉搏战。只是由于女真人数众多,一浪接一浪,而且派遣的都是精锐部队,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有明显优势,明军渐渐不支。刘綎见大势已去,唯有杀身成仁,但见大刀带着劲风,硬是将几个女真甲士劈成两段,紧接着将大刀舞成光轮,所到之处皆是血肉纷飞!一支冷箭穿过刘綎的铁甲透过肌肉直接扎入他的左臂骨头,刘綎顿觉一阵剧痛,大刀差点掉落在地。刘綎咬牙忍着巨痛,把皮带肉拔出了箭,然后圆睁双眼,将箭上的骨肉吞进肚里喝道:“忠臣血肉,好吃!” 一八旗甲士趁刘綎不备砍向其面门,但见刀光一晃,刘綎半边脸已被削掉,却巍然不倒,双眼怒视甲士!那甲士料不到刘綎如此神勇,竟然口呆目瞪,刹那间已被刘綎斩飞! 明军败局已定,只是见将军如此神勇,亦视死如归,和八旗兵血战到底,无人投降!

后山上,金应烈的朝鲜兵和浙兵亦陷入苦战中。只见东路军将士越来越少,金应河亦寡不敌众,他独依大树,以三大弓迭射,应弦穿扎,死者甚众,敌人不敢进逼,乃从后刺之,铁枪洞胸,犹执弓不释。八旗兵亦为动容,围着金应河说道:“若有此数人,实难抵挡。” 称之曰“依柳将军”。

此时的刘綎明显感到全身越来越迟钝,手臂已是毫无知觉,他已经不再闪避敌人的刀枪,而是以血换血似的斩杀。渐渐地,他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上百个女真甲士围着他,正要向前取他首级,却闻刘綎怒吼一声,火光四射,又是一批连人带甲被劈开!众人见刘綎血流全身,却还是屹立不倒,既怕又敬,一时举步不前。为首的皇太极说着:“刘将军,放下兵器吧,我们不会为难你!”八旗甲兵也动容说道:“刘将军,放下兵器吧,我们不会为难你!”

刘綎右手握着大刀不解,众人看原来已被鲜血结合寒冰所凝固。他仰天怒哮,血泪滂沱,“刘綎今日不死于敌,而是死于杨镐猜忌,死于李如栢无能!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突然间,声音断落,原来刘綎已力竭伤重而亡!而他的脚边,正是乔一琦的琴。

“刘大帅!”

八旗兵一看,原来明军只剩下一个乔一琦!只见乔一琦捂着从肚子里滚出的肠子,杀到刘綎的身边。此时的他已是极度衰弱难以站立,浓稠的血液已经淹没了他的靴子。看到刘綎归天,乔一琦宝剑掉落于地,对着南边哭泣道:“前面就是赫图阿拉城!若是李如柏能赶来,说不定将军就不会死,我们就可以反败为胜!我们东路军又岂会落得如此下场?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今日乔一琦能与将军同死,重于泰山!死得其所!”

“乔公子,刘綎将军已经为南朝尽忠了!这是天数!你们对得起万历了!跟我们走吧,汗王最爱惜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英雄!” 皇太极肃然起敬说道,几个八旗兵想过去扶起乔一琦,却被他一手推开。

此时正是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初五上午,乔一琦拾起旁边的琴,坐在地上,雪花尽情落在他的身上。他不顾肠子外流,悲情地看着南方,那里有他的万历皇帝,还有他的家人。他颤抖着满是鲜血的手,用衰弱的声音,最后一次弹起了正气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如梦如幻中,妻子御雪的身影飘飘而来,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鹅蛋型的脸,一身青衫,笑靥如花。

6. 殉情


雪化的时候,御雪来在乔一琦的冢边,看着满山的映山红,像是燃烧在春天里的火,又像夫君流过的血,她那张秀丽的脸流着泪珠,有如梨花带雨似的惹人起怜。御雪从袖中取出一张卦文,原来正是出征之前,她给乔一琦所求的卦,只是从来没有告诉夫君,因为上面写着“风骨不减班定远,未必生入玉门关”!

直教生死相许

御雪坐在冢边,拿出个琴,正是当日她送给乔一琦的琴,被人从战场上拾回。她轻轻地弹起了元好问的《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自有痴儿女。”御雪的声音之动听有如黄鹂鸣翠柳,曲调之起伏则像珠帘落地,唱到最后一段“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的时候,已是泪眼矇眬而不能自我。

曲终情未了

一曲终了,御雪倒在了乔一琦的冢边,额头带着血。血滴在地上,与那些尚未完全融化的白雪合在一起,越染越深,随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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