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二十四节气(长诗)
父亲的二十四节气(长诗)
《》父亲的二十四节气
题记:不久,你睡了。一觉醒来时,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海边的卡夫卡》
父亲的二十四节气,或春夏秋冬里
的父亲。每一个父亲都挤满我小小的
疼痛和忧伤。他用灵魂照见我余生的爱。
每个清晨或暗夜里醒来,我看着他,
像看着我的孩子,像神降临人间的
每一个晚祷的
福音。
《》立春
1
一场无足轻重的小雪,
还不能给春天构成致命威胁。
阳光被寒冷灼疼。
空气中弥漫着灵魂的愉悦和飞翔的姿势。
大地醒来。山峦静卧村庄之外。
随处可见
万物搏斗的痕迹。
父亲舒展着四肢。他要赶在一场
雨水之前,赴一场春天
的盛宴——
2
他生于泥土,扎根泥土。
他的死,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活。
冬天来自
漫长的寒冷。风一茬茬吹着万物。
雪且战且退。
欧斑鸠唱起了《雅歌》。这迫近的春光,
该干点什么呢?
这个时候
他总是从猪圈里出粪,一筐筐挑着
进山。
现在,整座山都是他的了 。
他要把整座山挑进春天。
现在,春天也是他的了。
还差一口气,风就能把春天吹活。
一个个芽孢偷偷从春天的腋下
冒出来,像小小婴儿的脸。
像小小的
疼痛的父亲——
《》雨水
终于迎来了一场“贵如油”的小雨。
风突然软下来。
雨的马蹄踏平山村和萌动的野外。
“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
恰巧,父亲属木,这绝对不是巧合。
父亲应该泉下有知:
一场雨水必定浇灌
一个新生的父亲。
《》惊蛰
“万物出乎震,震为雷。”
此刻,还没有听见雷声清脆地呼唤,
最先看到的却是
几只颤微微的小虫子。
大地笼起一层薄纱。一种恍惚的明亮,
像东方的曙光。
春风扶着父亲蹒跚地走。
父亲的身上蒙一层浅浅的鹅黄,
那是醒来的大地。
也是凝望村庄的眼睛。
《》春分
“二月中,分者,半也。”
就像我的两个父亲:
一个暮年离去,
一个幼年归来。
“昼为思,夜为念”
一个清晰的影子犁开我中年的分界线,
一半悲,一半伤。
像春天的两个时令:
初春。仲春。无论如何
在这浅浅的薄凉里
都无法使我
平静。
《》清明
清明时节 替代雨的是
眼里含住的悲伤。
桃花从山上扑下来。
我看见
送葬的人穿过坡地,缓慢悠长的哭泣
让纸蝴蝶颤动不已——
这是真正的 春天里的
主旋律。父亲回来了,
一副浓郁的大自然气息。
身上披着神的光芒。
此刻,蓄积的影子
在眼窝里晃动:
清晰且明亮。凝重
而悲伤——
《》谷雨
“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降于桑。”
应该是布谷,或许是少年的父亲
在深情地呼唤——
春天的第二场雨,也是最后一场。
与第一场隔着整个春天的距离。
樱花开始归于泥土。
而与泥土更靠近的农人
背靠着天空。
神啊!这苍茫大山,
这万千磨难。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如今,
“土地单薄,几近荒芜的家园。”
在异乡,我只能用
悲伤安抚土地。用眼睛打探
春天落幕的消息。
《》立夏
山,山突然喧哗起来。
蜂鸟的音乐塞满山体的缝隙。
红和绿是一对胸部饱胀的农妇,
正随山势外溢。风把羊群
拽向山头。
天边飘着的云啊!一副永远的
垂直油画。
如果不是祖母走得早,
如果他不是孤儿,
生活还是不是生活的样子。
祖母啊!年迈的父亲挽着心酸
把责难一步步埋进土地。
而现在,年轻的父亲
回来了。
是不是风
把他吹进了夏天。
《》小满
小满是一个乡下女孩的名字,
父亲娶她为妻。
一场雨水之后,小满
更加丰满。
小满啊!感谢你
嫁给老实的父亲。为他
诞生整个村庄和土地。
给他山川和河流,
给他红花和绿树,
给他虫吟和鸟鸣。
小满啊,一场雨水之后
他日夜倾听
麦子骨骼响动的声音。
他扳着手指算着:
有多少美好的夏日,
他们就有多少
幸福的好时光。
《》芒种
布谷日夜朗诵王维的诗歌。
阳光燃烧着麦芒。镰刀挂在西墙
已经多久了,我看见
它在风中的叹息。还要待多久,
才能跟父亲把麦子领回家。
在艺术园的现场,父亲像个王者归来
统领着前呼后拥的麦子。此时的风
温顺了许多。父亲担心的
雨始终没来。
他在起伏的麦浪里里歌唱。他要从黄昏
唱到星光隐去。
直到有一天,风终于弄出了大动静。
山似乎也挡不住了。风真是无孔不入啊!
父亲用手里的镰刀跟风搏斗。
他要从风的嘴里抢下麦子,他要把麦子
安全的送回家。
西绪弗斯的父亲啊!
是生活把你吹熟。
别怨风——
《》夏至
杏子把黄金的风情解于枝头。
在父亲的脖子上
我摘下童年的回忆:
饱满、圆润,夹带着幸福的
甜酸。夏至日,
昼夜各半。蝉鸣陆续从浓郁的
光阴里滴落下来,溅在父亲的
两个影子上:
一个前生;一个来世。
如果时光逆流,他还是那个
不肯闲下来的人。
他是庄稼的影子,风一吹
他就跟着
摇晃。
《》小暑
热浪溢出山谷。风缓慢芬芳。
有什么在浪尖上起伏燃烧。
在乡村,鹰隼是山中之王,
和鹰一起盘旋的还有云朵的羊群。
它们低头吃草,偶尔
停下来望着远方。远方究竟
有多远?只要你的目光
越过山峦,就能
抵达大海。
小暑季节,雨来得
好不迟疑。父亲统领着
他的臣民从山顶上飘下来,
他也是生活的头羊啊!
他养羊,耪羊绒,用以换取
命运的绸缎。如果生活
是命运的一部分,谁的
一生不曾磕磕绊绊。
就像脚下的石头,带着溽热
的光泽。其实,生活本来
就像石头:
沉重且锋利。
《》大暑
空气膨胀,热浪翻滚。
一万只知了在浪尖上高歌。
父亲分开众草,一条沉寂的小道
把他绑在了山腰。
如果雨迟迟不肯打开这黏稠的场面,他唯有
压榨体内的“水”来救活庄稼。
他在光亮中行走,跌倒、站起,双脚
踏上静默的石头。我在他的后面,他快,
我快;他慢,我跟着慢——
父亲啊!什么时候能够停下来,听听
大暑的声音:土地和村庄在耳朵里的
哭泣,祖母在地下紧攥庄稼的根须——
父亲啊!我们多么渴望有一场暴雨,摧毁
这厚重的虚无。
多么希望时间在所有的声音里
停顿下来——
《》立秋
风终于突破热浪的口袋。
几只蟋蟀提着秋天的灯笼款款而来。
怀抱新穗的玉米,芝麻节节攀高,豆荚暗鼓,
一切努力向上。中年的父亲被偷袭的风
吹了个趔趄。
秋天来临时,
他听见一个如此深沉的声音。绿色
越过山岗,随意弹拨风的琴弦,那之前的
巨大的沉默——然后夏日张开大嘴的
道歉。你自诞生就被注定了:
你是恒久的土地之王。你永远不会孤独。雨水会
降临,像不言而喻的幸福。远处,一条巴漏河,
裸露的走廊——你听见一个深沉的声音,
那岩石上的青苔,还有斑驳的岁月。你侧耳倾听——
那就是沉默的意义:你从不孤独。
仿佛整个辽阔的世界就在脚下。
《》处暑
火焰渐渐熄灭。火种被果实收藏。
苍鹰从他的眼里掠过大片的绿。
风充盈着庄稼细密的脉络。落日西下,
虫鸣弹奏起黄昏的钢琴。
他和所有骄傲的父亲一样
对于庄稼,他是一统天下的王。
他狠狠把一口唾沫啐在手上,他拄着的
锄头在凉爽的空气里兴奋地尖叫——
他停下来,看见了山坳里
的第一缕炊烟。
他的目光突然在绵绵的爱里
弯曲——
《》白露
夜晚被擦亮。一万枚小月亮
挂在草上。空气中飘浮着桂花
的香气,牵牛花吹着蓝盈盈的喇叭。
他的第一声咳嗽就是从白露开始,而后咳尽了
无尽的岁月。
他放下锄头,用拖拉机搬运温暖的石头,
石头的光芒照耀,尖锐,深刻。他需要多大的力气
才能搬进生活:他把故乡搬进城市,
把孩子搬进文明,顺便把自己搬进
死亡的阴影——
生活啊!像今夜悬挂的露珠,晶莹,透明,弯曲,
被无限放大,又被无限还原,风一摇,
就能打湿大地的衣襟。
《》秋分
透过微风,
大地铺设的阴凉,一片落叶
从他的头上擦过。苹果树,山楂树,核桃树,
花椒树、灯芯草安静地挂着
昨夜的水珠,他的不惑之年
闪耀着神的光芒。
他的体内灌满了植物的名字。
他用他的双手承接
秋天的祝福——
《》寒露
果实?最后的枝头,丰满。
是那些提着红灯笼在
奔跑的柿子树,山谷之风
把它们一一擦亮。
这些沉重的,跃动的心,每一个里面
都藏着他劳作的影子。
夕阳西斜,寒气凝结。一只喜鹊唱起了
秋天的喜悦。
主啊!如果你爱他,就给他完整的秋天,
就让他把甘甜酿入浓酒。此刻,
天空多像一只倒置的酒杯。
在饮下最后一滴蔚蓝,
之后,你就可以坦然地
和秋天说再见。
《》霜降
风硬起来。大地安宁。村庄寂静。
家乡的老人们蹲在墙角晒太阳,开始讨论
一年的丰收。锄头陆续收起内敛的光。父亲仍旧是
那个不肯停下来的人。他要赶在立冬之前
收藏一亩三分地的萝卜。那些霜打的苍翠,九月菊含蓄的笑,
被剖开的红心萝卜,依次铺满他内心的热爱——
我看见他头顶的霜花,和比寒冷弯曲的腰。这个早晨
从肉体到灵魂都是白的;这个早晨,那些凛冽和生命
有了一定的弧度。
《》立冬
冬天猫腰从秋天的腋下钻进来。它站立的姿势
与树上的叶子有着莫大关系。一些叶子紧抱着树枝,谁
在做最后的挽留?一只灰斑鸠
擦着地面飞过。大地空旷起来。
父亲弯下腰捧起一把泥土,贴在脸上,他闻到了
祖先的气息。不久之后,
他也会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去接受阳光、雨水、风的恩赐,接受
贫瘠与责难的折磨,当然
他也会成为庄稼的一部分,更主要的是
他再也不用害怕走出村庄。
《》小雪:提前到来的书写
这小小天堂的儿女,用花朵
布置人间的一切:疼痛、撕裂、贫瘠、疾病
像光芒在乡村里起伏。
——一个人走在阡陌交织的尘世。一只鸟
唤醒了他内心的美好。
星星隐去,月亮躲在了山坳,你对最后的
黄昏大喊,你是否听见黑暗的胸膛在燃烧。
一个人幸福地挺立在今天,风面对着乡间
而打开的门前,被永恒的时光浸透。
如果夜晚出于信任,赐予你的
将是用雪花书写提前到来的
死亡。
《》大雪
大雪封住家门。一夜的大雪
开满乡村。一个人在料峭的枝头
紧抱自己,他两手空空,空空来,空空走,
有什么可以被带走?整个世界空空如也。
大雪之夜,一夜的大雪,要来
就来狠的。千万别有风,千万别乱箭齐飞,千万别把
大地掩埋,要裸露就裸露石头的光泽
和在尘间的疾走——
父亲开始倒叙人生的风景,这人间的景致
就要过完,有什么可以逗留?大雪,
大雪之夜。他盛开,怒放。
像奥德修斯一样伫立于苍茫,他无法确定
自己最后的归期。
《》冬至
这是真正的冬天。寒冷倾斜。
死亡的气息从他身体里带走的——职责,
爱情,内疚,疼痛,荣耀,悲伤以及欢乐——
犹如一棵树支撑着他。树冠丰满而美丽。
一个又一个时辰,它与众不同,独立在
其他树木中间。当他被砍伐,这暗淡的时刻,
在黄昏里闪烁。
犹如神祗飞翔在人间。
《》小寒
这小小的寒冷,对他来说犹如
夏天的火热——
死亡,死亡靠近肉体,不再是
空洞的言语。这缓慢下午的时光,钟表
从他身体里带走了灵魂的愉悦。
死亡的阴影,变为生命的铧犁。
就要黄昏了,对,黄昏降临。福音降临。
鸟儿在窗外对光芒歌唱,靠近金色的树冠
在缓缓爬升。它的歌声回响在
更矮的阴影中,仿佛处于一口沉寂的
绿色深井。
它穿越梦幻的光芒,飞向高高的梦想。
我的心就是那
回响在深处的阴影。
《》大寒
大寒之夜,十万吨雪花悄然
怒放。雪落在雪上。白色的哈达和灵魂
一起飞翔。村庄,河流,山川,以及眷恋的土地,
无限延伸的生命的意象,珍贵的存在
没有痛苦或毁灭,没有丑陋,没有任何不便;
犹如花朵的阴影独自出现又消失。现在,
一个秉持火炬的孩子走来,在他的故乡,你陶土的王国,
他向你保证,你会与他同在天堂,在那生命的一季里,在那永恒
之地,你会找到你自己。“那儿树叶翻涌永不凋零,那儿风会歌唱
化作你的声音,仿佛初次,仿佛每一个春天。”
题后记:写《父亲的二十四节气》这组诗我用了很长时间,从今年的三月份开始,到今年的九月份,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当然,我可以一气呵成,但我不希望写得那么快,我希望父亲每天都在我的思念里,都在我的文字里,都在我的诗歌里。父亲的死对我来说有着太大的打击,我总是在工作之余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在工作中想起他,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想起他在尘世的行走,所遭受的苦与痛,总是泪如泉涌。当然死亡是不可回避的一个话题,我们总要归于尘土,我们目睹亲人一个个离去,除了回忆,还有什么?回忆父亲太容易了,他的音容笑貌,似乎随手可以触摸,仿佛就在昨天,仿佛不曾离开过。父亲生前从没打骂过我们,记忆中好像有一次,我不好好上学,把我关在了猪圈里,两只老母猪哼哼着走来走去,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多大的惩罚。
后来我离开故乡多年,在他乡娶妻生子、定居,有时一年回不去一两次,对父母疏于照顾。父亲生病的晚年,回家的次数才增加,也是丢下几个钱,住不了几天,匆匆返回,每次回来的时候,父亲总是气喘吁吁跟在后面送到村头。我和故乡唯一的牵连也许就是父母尚在,虽然离健康越来越远,离终年越来越近。现在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剩下孤苦的母亲挣扎在人世。我想,当母亲也走完尘世的路,我和故乡唯一的牵连就是伫立在村头的两座坟茔。故乡,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但它永远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希望在我的人生晚年能够回到故乡,守着父亲的五间草屋和一亩三分地,侍弄花草,享受田园乐趣。
不知不觉已经给父亲写了三十多首诗。这三十多首诗,集中回忆了劳作的父亲,病中的父亲,弥留时刻的父亲,死亡的父亲,以及重生的父亲。父亲生前是个唯物主义者,一生沧浪,颠沛流离,从不信奉什么,人生的晚年被哮喘折磨的死去活来,最终皈依基督。父亲死时一脸的安详,没有任何痛苦,仿佛有绽放的微笑,那是最终的天堂,他相信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圆满的回归。
《父亲的二十四节气》这组诗歌得益于青青的散文集《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青青的散文写的那么好,我读了好几遍。仿佛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节气——春夏秋冬,就像每个人的少年、青年、中年、晚年一样。这组诗我意欲表达死后重生的父亲,从婴儿直到暮年的情态以及他劳作的一生,当然这种写作应该异于主流诗歌的写作模式,于我来说完全是一种探索,因为我不想用那种落套的散文化的表达方式去书写。当然,在词语的表达上还是欠火候的,我想,随着时间流逝那种陌生化的表达方式就像对父亲的怀念一样越来越清晰。
2014.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