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27章 动如参商

　　2014年8月28日早上5点38分，缓慢爬升的电梯里，中心医院普外科住院医生韩斌正在匆忙嚼着刚从食堂买来的包子。不知道是电梯实在太慢还是他吃得太快，升到6楼时他已经消灭了两个包子，继续向豆浆猛攻。

　　经过护士台时，他随手把空豆浆杯和塑料袋扔进了地上的垃圾篓。值夜班的护士王姐眼皮都没抬：“来啦？”

　　韩斌恭恭敬敬地跟值班的几个护士姐姐打了招呼，赶紧去洗手换衣做准备。看着这个新手医生匆忙的背影，护士台后的小周扑哧一笑，扭头跟老护士王姐说道：“这个小医生还真是有意思，到咱们科这两个星期，只要是早班，必定是5:40经过咱们护士台，往咱们垃圾篓里扔一个一模一样的豆浆杯，精准得好像个机器人一样。“

　　王姐撇撇嘴：“刚开始轮转，小伙子精神头还足着呢。昨天下午带教老师当着全科室的面骂了他十多分钟，最后还是主任过来给解的围。“

　　小周回味着沉默寡言的小医生那张好看的脸，忍不住有点可怜他：“金医生也真是的，哪个轮转到咱们科的住院医没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搞得分配科室的时候都没几个人肯来了。刚来两个月的小医生能有啥经验，犯得上对人家那么凶么？“此刻值夜班的住院医正在补觉，上白班的主治医生们还没有到岗，她抓紧时间在嘴头上给可怜的规培医生们打抱不平。

　　王姐见多识广，手上整理交接资料丝毫不停，嘴上嗤笑道：“他已经算是幸福的了，咱们医学院八年直博项目的毕业生只需要轮转两年，再当半年住院总，考完试发几篇论文就可以转主治了。你看那些外校的硕士来规培的还得熬三四年轮转呢。当住院医生又穷又忙，不到三十岁领不上什么正经薪水，要是我儿子以后想学医，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小周护士听出了前辈话里的提醒意味，有点可惜地点了点头，心里对这帅哥小医生的兴趣也淡了些，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当房子住，自己就算要找个医生，也得找已经成功转正成主治的医生下手。

　　处于护士们鄙视链下方浑然不觉的小韩医生此时已经准备完毕，开始查看夜间记录，复习病史，汇总病人最新的生命体征，为一会儿科主任的查房做准备。普外科是他轮转的第一个科，虽说还不能主刀大手术，但研究生阶段他就几乎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年，对于日常各种流程已经熟捻于心。

　　7点多，病区渐渐热闹起来，小韩医生一天的繁忙工作也拉开序幕。跟着查房之后继续收治病人，安排各种检查和写各种医疗文书——入院病历、病程、出院记录、出院证明、查房病例摘要。他管8张床，必须记住每一个病人的复杂病史、每天的生命体征、检查结果，倾听病人和家属的要求，安排检查，追检查结果。回答并和家属的问题，反复解释和接受刁难。忙到晚上7点差不多能喘口气时，手机上的记步软件常常显示他在这上下12层的楼里能走上两三万步。

　　韩斌把手头的几个病历放回护士台，又叮嘱了几句，匆忙跑去吴主任办公室。

　　吴主任还在跟周师兄交代着什么，见到他挥手示意等等。韩斌走到墙角，拿起主任的哑铃随手练起来。

　　几分钟后，周师兄告辞，吴主任冲他招了招手。他赶紧放下哑铃过去。

　　“你倒是不闲着。”吴主任拍拍他的肩膀，亲切地笑着。韩斌6月毕业开始轮转，一直早出晚归累得跟狗一样，倒是很久没有见自家导师了。

　　“吴老师，您不是说了吗，外科医生第一要紧的是体力。当住院医这么忙，只能见缝插针锻炼了。”韩斌随手揉着刚才负重的上臂肌肉，低头受教。

　　“体力没怎么进步，不过这个嘴皮子倒是灵光了不少，不像以前是个闷葫芦。我前两天看到你给家属做术前沟通，比以前强多了。”吴主任一边笑眯眯地打趣他，一边操作电脑，打印出一份文件来，递给韩斌。

　　韩斌接过来略略一读，忍不住抬头看主任：“这不是……”

　　“微创外科在肝胆胰疾病治疗中的应用，你最近的论文不就想写这个课题？”吴主任笑着，“这个在香港的研讨会，本来是邀请我的，院里觉得这个研讨会级别一般，派个年轻医生去就可以了，我就申请了派你去学习一下。”

　　“老师……”韩斌喜出望外，老师这个后门开得未免有点太大。

　　“研讨会是9月25-26号，正好是你在普外的最后一周，我跟你们领导打了招呼，你提前跟人换两个大班，调出两天轮休来。研讨会是周四周五，你周末就可以在香港玩两天，给爸妈买点东西。年轻人，本来该是好好享受生活的，谁让你走上学医这条路。这两年住院医最苦最累也最没钱，再忍忍，当了主治医生就会稍微好点。”

　　“谢谢老师！”韩斌把会议邀请又看了一遍，折了两折放进白大褂的口袋，“我不怕苦。”

　　吴主任又露出招牌式的慈祥笑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韩斌忍不住想要是陈绍在这里，估计医院上下就不会叫吴主任，而是叫吴姥爷了。想起这个名字，他本来心花怒放的心情不由得黯了黯，站起来告辞。

　　“对了，这次你一个人去，没人跟你分酒店房间。”吴主任又开始循循善诱，“你要是想带谁一起去也没关系的。”

　　韩斌顿时头大：“老师您又来了……我真的没有女朋友……”

　　主任一脸概然身外的表情：“哦，我就是随便一提。你今天值大班吧？哪天轮休来我家，你师娘老惦记着给你介绍对象。之前来咱们这儿进修那个小刘医生还在跟你联系吗？还有上次让你主刀的那个阑尾炎的老头，他女儿最近还有来找你吗……”

　　吴姥爷，没说的。韩斌垂着头跟在主任后面，一脸无奈。

　　9月底的香港已经不热，会场的空调仍然开得很足。眼见别的医生都西装革履，韩斌意识到自己没经验地穿件polo衫赴会实在是既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不过会议颇请到了几位来自英法日著名医学院的肝胆外科专家，会上演示的手术录像也让他大开眼界。除了剑桥那位印度教授的英文实在难懂，这第一次参加国际会议的体验几乎完美。

　　在本子上匆匆写完最后几行笔记，韩斌伸手把手机录音也停了下来。上午记了满满几十页，加上三个小时的录音和厚厚的一沓资料，看来今晚回去有事做了。

　　主持人在台上预告下午的议程，顺便建议与会者到隔壁的写字楼去找餐厅。韩斌忍不住感叹香港的学术会议真是迥异，要知道国内的医疗峰会向来都是管饭的。

　　午餐时间，中环各餐厅都人满为患。远远看到一家Subway似乎队伍不长，韩斌赶紧提着资料袋排过去。

　　排在前面的中环金领们都在见缝插针地刷手机。他前面的一个女孩左手端着一个硕大的黑莓，右手叩在蓝牙耳机上打着电话。

　　“Yes. I have a 2pm con-call with him. Sorry I can't speak too much since I'm out of office for lunch. I'll be back in 15 mins.“

　　这个声音莫名有点耳熟。韩斌低头看过去，女孩典型的职业女性打扮，黑色中跟鞋，一身暗灰色西装套裙，里面是藕荷色的衬衫。微微烫染的齐肩发，素净得跟这中环满写字楼的女白领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然而当她转身抬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菜单时，他看清了那张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