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国辉]晒谷

2018-07-27  本文已影响0人  伍健洲

   晒谷

     文/莫国辉

  几阵雷雨过后,禾苗就蹿了个子,挣得金黄。雨歇了,太阳出来,娘跟爹戴了草帽捎了镰刀去收稻子。出门前娘对我说:辉,记得把禾堂扫干净。我说,娘,捉禾虾给我。童年的约定总是那么轻小而容易实现。

  要晒谷了。

  我嘟嘟嘴,很不愿意。因为要守着谷子。

  村里一些人也开始割稻子了,他们从田里运回一包包粮食,像一队奔忙的蚂蚁。禾堂一天天热闹起来。

  我扛着一把耙子。它很沉,在我的肩上摇晃得厉害,硌得我肩膀生痛。五个指头还抓着一把山扫。

  太阳还躲在那山后面。我用山扫把禾堂的沙子、鸡屎等杂物都扫干净。禾堂凉浸浸的,我躺在上面,捂热了,翻一个身。玩了一下,就回家喝粥。又稀又冷的白粥并不能满足我的渴望,边喝边幻想着爹刚趁圩回来,粗糙的大手拎了一袋热腾腾的肉包子。

  喝了粥出来,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巅,晒着禾堂,禾堂开始变热。

  爹用单车载了两包谷,从田间踩来。

  爹套着蓝色的手袖,裤腿挽起,一身都是泥点。但是那时候的爹,头发并不见一丝斑白。他抓着袋的两角一提,饱满结实的谷子一泻而出,夹杂了秸秆,稗子,一股湿热的甜味扑面而来。

  爹用耙子把谷子摊开,蹲下来抱着我的屁股对我说,帮爹把里面的杂草挑掉,啊。我认真地点点头。他的草帽就扣在了我小小的脑袋上,遮住了恶毒的太阳。爹又去了,跟娘一起割稻子。

  我躲在大草帽下,光着脚蹲在厚厚的谷子上。把秸秆稗子挑出来扔掉。最大的乐趣是遇见一只褐衣绿胸脯的蚱蜢,它一瘸一拐地跑着,跳一下,又飞一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它,我不比它快,两头尖利的谷子扎着我细嫩的脚。

  不一会,爹又载着稻谷回来了。他把所有的谷子摊在一块。

  太阳毒花花的。爹的衣服散发出一股酸湿的气味。热浪中爹对我说,快到阴凉处去,不用你弄了。他飞快地把秸秆稗子拿掉。

  中午,娘从裤兜里掏出几只禾虾给我。它们的脑袋尖尖的,很像虾,蝗虫一样大,长得比蝗虫温柔。有褐色,有绿色,有粉色。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粉色禾虾,小小的,通体粉红。娘管粉色的禾虾叫“禾虾妹”。它们已经被娘的裤袋闷得奄奄一息,飞不起了。我把它们放在手心,一遍遍默数着,一二三四五六。

  娘做完了最后一道菜,就把禾虾放到油锅里煎。我总留着最后才吃。那是我童年最香的一道菜。

  后来,与我的童年一起老去的,是禾虾。再没有见过它们了。农药化肥越来越多,稻子臃肿发胖,禾虾却匿迹了。

  长大了,回到村里,每每看到稻浪起伏,总怀念那些死去的禾虾。粉嫩得像娃娃脸的“禾虾妹”仿佛躺在我稚嫩的手心。熟悉的香味萦绕不绝,却无迹可寻。

  匆匆吃过饭,爹娘去割稻子。我顶着爹的草帽去看谷子。谷子要经常翻晒才容易干。家里没有带钉齿的耙子,爹和娘用脚把谷子拱翻。他们的脚踩过干硬的土坷拉、滚烫的水泥地,他们的脚什么都不怕。

  我穿着拖鞋,站在谷子外围,开始移动着两条腿,把脚插进谷子里,谷子就向外翻开了。阳光很晃眼,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使劲搓着禾堂行进。有时候气力不足,拱着拱着,脚完全跑到谷面上来了。又插进谷中。

  大把大把谷子漏进鞋子里,像一根根针一样锥刺着脚底。脚脖子扑满了谷毛,很痒,我不敢挠,挠了更痒。拱到尽头,再回头,另起一行。

  我回头看着自己拱出的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痕迹,有一丝得意,觉得自己可以帮娘干活了,很伟大。但也觉得自己快要累晕了,逼人的热浪中,我无法想象爹娘此时在田里劳作的情景。

  我把自己的两只脚想象成犁,禾堂那一片谷子,就是田。这不需要过多的想象力,只要是村里人,就连伏睡在水旺家门口的那条狗,都会想得出来。

  然而长大后想起这个比喻,竟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拱完整个禾堂的谷子,我无法计算我要多长时间。压顶的烈日,散发着猩热的水泥禾堂和谷子,让我无法自由呼吸。一瞬间,似乎明白了爹娘的辛苦。

  我坐在阿旺家门口的石板地面上。从那里可以看着我家的谷子。必须得看守着,防下雨,防鸡。旁边也有几个看谷的大娘、老婆婆。她们躲在阴凉处围着一块废弃的石磨打牌。

  经常有一群鸡,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冒着烈日到禾堂去吃谷子。这一家赶走它们它们去吃那一家。走到哪拉到哪,非常可恶。那些大娘老婆婆擎着一条竹竿走到禾堂边,竹子往前一扫,拉着嗓子叫一声:呼——

  鸡飞狗走。

  她们就边往回走边骂:谁家的发瘟鸡,再不管就杀啦。

  说的都是无心的气话。回到石磨处,照旧乐呵呵地打牌。

  我赶鸡,没有大娘婆婆们那一套很吃亏。得跑到鸡面前,张牙舞爪地吓唬。它们见我小小人儿,都不怕我,我追一步它们跑两步,跟我打游击,还半蹲着在我面前的谷子上拉一泡屎。

  每天晒谷,都盼望着太阳落山。短暂的等待,却总是那么漫长。

  热得难受,却又害怕天阴。光线突然暗了,跑出禾堂看天色,东边飘来了一块灰云。大娘婆婆们纷纷跑出来,七嘴八舌。张大娘说云太薄,这雨下不成。王婆边拿起耙子收谷子边抱怨说我的都快干了,让雨一浇就麻烦。田大爷边找耙子边扯着喉咙喊:田花她娘,快下来收谷子呀,拿塑料膜来……田大爷这么一喊,又多了一些人手忙脚乱地从屋里跑出来抢收谷子。有的人却还优哉游哉地在屋檐下纳凉,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神色。

  我手里扛着耙子,呆呆看着禾堂上忙忙碌碌的大人们。我还不够力气,没法把谷子耙成一堆。娘说要下雨她会回来的。我焦急地望着田野的小路,怎么还不见娘的影子呢?

  是不是不下雨了?我仰望着慢慢飘到头顶的乌云,希望它薄一些,雨下不成。

  这时节老天爷最会开玩笑。我刚以为它不下,偏偏被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我慌了,拿起耙子放在谷子里使劲拖。

  一大娘跑过来抢过我的耙子,说,我耙你扫,快。我飞跑着去拿扫把。这时娘赶回来了,我很欢喜,我们的谷子不会被淋湿。

  自家收好了,帮别家收。大家把谷子耙成堆,用塑料膜盖好,边沿用石头压上。

  总有一两家被雨打得措手不及,总有一两家谷子被大雨冲走,总有一两家谷子在雨季闷发芽。这都是常事。气塞于胸,抽两杆闷烟,心里又开始琢磨着几时开始浸谷种了。

  不管天气如何变幻,笃实的农村人总恪守着播种收获的规律。忘掉悲喜,仗犁前行,犁头的前方总是充满了希冀。

  稻子收了,人还不可以歇息。还要晒。娘说,三蒸三晒。

  前方的路没有预兆,能做的只有默然前行,静候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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