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拉丁舞

  在我的记忆里有许许多多值得我铭记的事情，就像我或许会忘记初恋时的羞涩与木讷，却绝不会忘记那一件又一件令我震撼的刻骨铭心。

  直到今天我才能明白老张那种种的特立独行，以至于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懊悔不已，如果自己早点懂得那句“我把我的理想和青春送给家人了，所以我想我的老年可以再大胆点！”就好了。

  老张是我们村子里的特例，他与许许多多的老年人不同，他懂我的内心想法，是准确无误的那种，我把它称作“读心术”。小学毕业后，怀揣着一个颗对中学生活极具美好的童心，我和玩伴们在炎热的夏天，坐在大樟树下听着“大哥”（比我们年纪大的小村霸）讲述中学的种种诡异事件和趣味新闻，乐此不疲！也正是那一晚我离家出走了。至今我还记得，我是躲在村口的大石狮子下偷偷的哭泣的。无尽的黑夜吞噬着我，当时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要离家出走了，我只知道我害怕，害怕到连睁开眼睛都是一种煎熬！“娃娃为啥在这哭呢！”这是老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睁开眼睛属实是被吓到了，那是一个穿着诡异白色紧身衣的老人，衣服到腰部像盛开的花一样肆无忌惮的炸开，他说完第一句话后就像卡住的机器一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不敢接话，因为在长辈的传说中，这一身特例的衣裳和奇怪的时间正是黑白无常出没的高峰时段。“怎么了娃娃，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家里面不让读书啦！”他边点着头边睁开他自以为硕大的眼睛看着我，这更让我确幸他是个鬼了，还是个会读心的鬼哩，于是乎我立马我弹跳起来，嘴里念念有词的碎着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边跑回家去，踉踉跄跄的，但我依然记得，我回眸看见的那个场景，那是一片漆黑的夜，周遭无比荒凉，远处黑猫的眼睛泛着诡异的光，而那个老人就在月光下的树影中，对着我笑，稀缺的牙齿和那一抹白色的衣裳把月光二次反射到地面的水沟里，如此诡异的画面，可在如今想来，我却觉得他的笑充满希望。

  再一次见他是隔天的午后，我刚把牛赶回小隔间里，正坐在村口的湖泊边，咬着芦苇杆荡着脚丫，他出现在我的眼帘，依旧是那一身白色连衣紧身服，他走的非常非常慢，一看就是腿脚不方便已久了，那一小段的距离我已经不记得他走了多久，但现在我只记得，童心作祟的我偷偷的跟踪着他跨过了那一对石狮子所界定的村口，一路七扭八拐后，到了一片荒废的空地，就在那里，他演绎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震撼。

  我永永远远无法忘记那一幕，就好像是上天安排的一场话剧，一切的场景都那么的切合，在丁达尔效应下，光透过树叶，在扬起的灰尘中散开，轻柔的风像是承着大海的宁静抚摸着我的每一处毛孔，青草的芳香也在风里活络起来，而所有的完美都围绕着一个佝偻的老头，他穿着白天鹅的衣裳，在风中游走，他踮起脚尖，旋转，跳跃，挥动双手，顺着风的流向，他闭着眼头颅高抬，嘴角也微微扬起，此刻的他流露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我无法概括，只能在脑海里搜寻可用的词语，我想那种感觉可能是一种自在的表达吧！

  他发现了我，这个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过于陶醉了，他很和蔼，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我得知了他是城里退休的老头，最近才回老家居住，老伴也走了，子女都有出息的呢！自己一个人无聊才回老家来体验体验退休生活哩！我极其羡慕他，可一个注定只能在农田里作弄的家伙又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呢？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特例，村里人都十分不解他的“恶俗趣味”，穿着女人的衣服招摇过市，且为人无趣的很，像是一个脱离村庄的怪人，很快他就成了村里的谈资，大家都不知觉的想别清与他的关系。直到长大我才发现村里的人讨厌的可能不是他的特例，而是他的自在，那种不用为生计操劳且不走人情世故的自在吧！我的父母也开始反对我与他走的过于亲近，我是极其不愿意的，因为那是我可以了解城里景象的唯一渠道，正在我煎熬的时候，他又一次的读懂了我的内心，开始渐渐地远离我，又开始了一个人彳亍在出村路上的时光。

  随着秋收的到来，我渐渐的忙碌了起来，每天早出晚归，陪伴我的除了割不完的稻子外，还有同伴们早起上课的抱怨和傍晚归家的嬉闹。这样的日子直到深秋，然而忙碌并没有掩盖什么，我只能一个人玩耍了！这样的念头起初并不让人害怕，直到我知道老张要离开村子以后，恐惧就像潮水一样，突然让我窒息。听长辈讲述是因为村尾家的小孙子突然被脏东西害了，灵婆说是叫些不三不四的人把脏东西引过来了，害了娃子哦，于是村尾张家的男性壮丁就将老张打了一顿，还把他那件白色的衣裳用火烧掉了，让他三天以内滚出村子，不然打断他的腿呢！

  我急迫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消息，当天下午我就去村口拦他，可是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拦着他，直到又过一天的傍晚我才见到他，依旧是一口稀缺的牙齿，佝偻的身子，可那一身白色连衣服却不见了，我急冲冲的跑下坡，拦住他说道“听说你要走了啊！”，可说出这句话后我就后悔了，因为他脸上的红肿似乎并不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一路无言走到了那处废弃的空地，他开口了，我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的看着，静静的听着。

  “娃娃啊！趁现在年轻别放弃嘞！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想读书就去读，不然要后悔一辈子的。别像我啊！到老了这样一个下场哦，我从小没了父亲，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辍学去城里打工，后来大家都成家了，我以为我可以放松了，没想到孩子有出息考上了大学，于是我又拼命啊，终于让他们读完大学，可是嘞他们没钱啊，又要结婚又要买房的，没得法子哦，买了老命的干，老伴也累死了，终于吧，可以休息了，可是太晚太晚了，我可喜欢拉丁舞了，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爱吗？我还记得那个冬天我跪在妈妈的床边祈求她，辍学可以，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想去打工啊，我想去追逐梦想，我要去学拉丁舞，这个学好了可挣钱的呢！我跪了一晚上，一整个冬天的晚上。所以我就想，我把我的理想和青春送给家人了，我想我的老年可以再大胆点！我就开始自学拉丁舞，我天天去广场上跳舞，那些老婆子还夸我嘞，说比她们的舞好看多了，哈哈哈，可是吧，子女嫌丢人，硬是不让我跳，还藏我衣服，我不肯，他们就骂我，我也就无所谓了，回了老家哦，回来好好跳，好好玩，可是太晚了太晚了，哎哟真的是，我和你小孩子说这些干嘛嘞！来！我给你跳支舞看看吧”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真的没有听懂，至少在那时，可是他满脸的泪水却渲染了氛围，以至于我不能也不敢回话。于是他自顾自的开始舞动起来，那支舞不尽完美，因为他摔了好多次，好像是腿受伤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爬起跌落，爬起跌落，直至最后他扑在地面埋头疼哭，也不知是月亮忘了时间早早挂起，还是我忘了时间，他就这样哭着喊着，在月亮和我得注视下，我不懂他的情绪，但我想我一定不能和他一样，留下一样的遗憾。

  我再也没有见过老张了，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也没有，直到我浑浑噩噩的长大，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容貌，他的声音，可我依旧记得那个在阳光下舞动的身姿。那画面极具诱惑，就像恶魔的果实一样鲜艳诱人，可我知道摘下它的那一刻注定要放弃很多东西。就像许许多多的道理我们都明白，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结果，可我们却要擅长自我沉浸，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入泥潭，直到窒息而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