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
没啥好说的,之前在微博上发过,这里算存文,可以当同人看,没看过的就当我写了个新短篇致敬曾经的纸大,我又爱又恨的女人,以及致敬be文学。
一.
生命的轮回类似于表盘上指针的转动,由始至终,不断更迭,而牵涉其中的情感的发生与消失,在某些情况下,无关于距离,如同空气般,流通的,交互的。
英国正午的阳光晒在地上蒸腾起来的湿热气息与一万公里以外的北京某幢高楼里咖啡杯中浮起的蒸汽也无甚区别。
肖洋从伦敦回到北京后,除去适应气候的巨大差别外,最痛苦的便是颠倒的时差,那段时间常常在凌晨三点无比清醒地坐在落地窗前,从十六楼往下看,是与伦敦差不多的桥梁和公路,在夜晚如同交错纵横的线散发着光,隔了层玻璃像是隔着屏幕与一万公里外的伦敦视屏聊天。肖洋记得他本也是拥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聊天的,后来他亲手放弃了,以至而后的几十年里,他都在想,他的遗憾和孤独算不算是一种后悔,像是被虫子叮咬那般,骚痒着,疼痛的。
肖洋四十岁的时候收到了他哥江庭的病危通知书,就在之前十分钟,他看的财经新闻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江庭的公司新招标了一块土地的开发权,他还认为他这个表哥会一直无所不能下去,然而半个小时后他在ICU里看见江庭闭着眼身上上插着各种管子,医生在确认他是家属后开始絮絮地说江庭是如何不肯住院,不肯配合治疗,才拖成肺癌晚期晕厥后被送来抢救的。他只听清了肺癌晚期,愣愣地问医生江庭还有多久能活,医生冲他摇头,说,三个月。
肖洋觉得好笑,从小到大,他和江庭两个人里,江庭一直是那个优秀的乖孩子,学习优异,懂事礼貌,而自己抽烟打架,就算被送去国外也不老实,依旧给江庭惹一大堆麻烦,江庭气急了骂过他祸害,所以像他这样的祸害怎么都死不了,遗留千年,江庭是个好人却活不长久。
2.
江庭是在半夜醒来的,手指动了动,坐在一边假寐的肖洋便察觉了,对上江庭不复往日神色的眼睛,肖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打破尴尬的的江庭,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让肖洋把他的病床扶起来一些,肖洋俯身过去的时候,意外的看见了江庭发间的斑白,江庭碰了碰他的手,扯出一点笑,说那是生病后才长的。
肖洋侧过头去看桌上的仪器,复又转过头看着江庭,问“为什么生病不做手术?”他原本想问江庭为什么生病不告诉他,但还没说出口便被自己咽了回去。
“你不是说巴不得我死了吗?”江庭还在轻轻地笑,他重复肖洋当年说过的话,语气却远不如肖洋那般撕心裂肺。
“这么多年了,你早该忘了....”
“那这么多年了,你忘了吗?”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像是用手在细细拨弄肖洋埋下已久的那根刺,时隔多年,然如鲠在喉。
忘了吗?他没有,他午夜梦回的时候没有,他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没有,新婚燕尔的时候没有,最后孑然一身的时候也没有。他不记得太多过去发生的事,唯独有一池子红莲,像血一样的,未能盛开便凋谢的红莲。
江庭是在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死的,自己拔掉的吸氧器,抢救无效。肖洋到江庭死,也未能听到江庭给他的答复,他在病情还未严重时,将所有财产悉数转移到了肖洋名下,肖洋签完继承书后,江庭的律师交给他一张机票,以及一句抱歉。那张机票是十年前肖洋买的,那句抱歉是江庭十年前未能说出口的。
没什么用,人都死了。
3.
人类的后悔往往体现在眼泪上,咸味的温热液体在脸上流淌,干涸后留下紧绷感,连带着头皮隐隐作痛,从本质上来讲,人类的感情较其他动物丰富,然而能表达出来的却少之又少,十年前的痛苦未能表达,保留至十年后,痛苦依旧不能减缓半分,仍然灼热着,烧得心脏如同爆炸般饱胀,
徐易跟着江庭接近二十年,再次见到肖洋却是在江庭留下的那座别墅,肖洋挽起裤脚在清理池子,见他来了,也只是点了点头,徐易把手中文件放进房里,又拿了水再出来时,肖洋仍然没起身,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不会疲惫那样,徐易仔细看了下,是在种藕。
“这里以后是我住了,江庭应该给你说过吧。”
“我这次来就是来和您交接的。我冒昧问一句,您是在种荷花吗?”
“红莲,也许有其他颜色的,被骗了也不好说,看我不懂。”
“您比江先生更有趣。”
“嗯,没错,他确实无趣。”肖洋接过徐易的水,不着痕迹地扶了一下腰,他确实也是老了,“如果是红莲,会很好看,我见过满池的莲花,红的像血一样,很美。”
“我帮您吧。”
4.
肖洋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一边在过户手续上签字,一边给徐易说了习彦博这个人。
我的爱人,习彦博。肖洋强调,这样的词语他也就年轻的时候满嘴挂着,和习彦博分开后,他写的信里用你,和江庭吵架用那个人。
他迫切的在面前这个唯一的倾听者表达着,我的爱人,我有过一个爱人叫习彦博。
但他死了,虽然并不影响自己深爱着这个人,在这几十年,在此后直至死亡深爱着的人,包含深深愧疚的人。
肖洋说自己是个混账,仗着家里有钱,出国留学也不老实,泡吧飙车都干着,唯一怵的人就是他的老师习彦博,“也不是怕他告诉江庭,我只是怕他不高兴。”
“他有时候和江庭挺像的,尤其是固执这个点。我怀疑他俩不合也是这个原因。”
徐易听着,不说话,只是给肖洋的杯子里添水。
“我也很固执,我太想证明自己了,那种年轻男孩儿的表现欲,在爱人面前,很蠢的行为。”
“我想向他证明我是个独立的人,是个成熟的,男人。我不想让他把我看做学生来包容了。也是我理解错了,我想了很多年才想明白他的行为。”
“我自私地回国,然后被江庭扣住,顺其自然地,你大概听过的传闻,结婚离婚,单身到老。”
“我说我变过心你会信吗?”
肖洋抛出了一个问题,徐易不好再沉默,沉思了一下,缓缓摇头。
“是真的,我有一段时间不爱他,这段时间我爱了其他人,我甚至于记不清他的声音。”
人体会对入侵病毒生成记忆细胞,在再次感染时做出最快的应对,感情从心脏上破土而出,如同病毒般蔓延全身,失恋后慢慢痊愈,却会在再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时产生应激,难过的时候躺在床上,肌肉是酸痛的。
徐易是个优质的倾听者,他不发表任何意见,哪怕肖洋的行为已经让他震惊,他也只是听着,时不时发出点声音,诱导肖洋继续讲下去。
江庭当年扣住肖洋,撕了他的机票,在各个机场港口盯梢,但是肖洋却一次也没有挣扎,唯一的反应也就是在他对肖洋说让其和某个女生结婚时,肖洋嘶吼着让他去死。其余时候他表现的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失恋人士。
崩溃痛苦,然后慢慢平静。
肖洋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徐易瞥了一眼,应该是一封信。
“江庭以为他换了我的手机卡我就没办法了,我收到过彦博的信。”说完,肖洋狡黠地笑了一下,像小孩儿一样对徐思远眨了一下眼。
习彦博叫肖洋inamorato。
展信佳,
新婚快乐我的爱人,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愿意,一定要收下我的祝福。我很矛盾,我希望你成长起来,可以独自守护一个家庭,你会成为好的丈夫,好的父亲,但我又希望你可以永远快乐如孩童。但我的想法是不够公平的,你终会成为你理想的样子,这样便好。
希望我们有过的感情,你能够忘记,但如果它能成为你组建家庭的经验那便更好了,不要因为担心我难过而退缩,我不会难过于你会爱上其他人,我只会难过于你因为我失去爱人的能力。
天气转冷,记得添衣。
习彦博
“我在那天过后永远失去了我的挚爱,他让我忘记,但他自己却记得。”
“骗人的,江庭骗了我,什么独守伦敦,习彦博死于自杀。”
“就在这样的一片池子里。”肖洋望着窗外刚种下的红莲。
5.
听过绝望的人的尖叫吗?
是无声的。肖洋说。
“我偶尔会把头埋到水盆里,我想知道他最后是什么感觉,但我胆子很小,我受不了那种窒息,我活到了现在,甚至比江庭活得更久。”
肖洋把那封信很仔细的叠好,用一个塑胶信封装起来又揣回衣服袋子里。
天文学有个名词叫洛希极限,意指天文学上两个天体互相吸引牵制的最短距离,超过这个距离再靠近,其中一个天体就会粉碎,永远不靠近是对对方最好的保护,而碎了的天体将成为另一个天体的环,变成一个不一样的天体。
肖洋觉得这个说法不适用于他,但他麻痹于这种说法,在他结婚的那段时间尤甚。
“我妻子叫苏溪亭,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见到我第一眼就说我不会爱她。”肖洋看见面前这个年轻人露出稍许震惊的神情,他不大在意地继续说着。
“她是个很独立的人,恰好是我想成为却没成为的那种人,她说我不爱她的时候我就爱上她了。”肖洋眯着眼,搓了搓指节。“她说我不爱她不影响婚姻的维持,婚姻只是她生活的一个阶段,她只是在让她的人生完美一点。”
“这是习彦博永远不会说的话,他是池子里的那些红莲,可以在水面开出美丽的花朵,但根茎离开水就会开始枯萎。”
“他把我当成了他的水。”
徐易话很少,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像是被人在窗户口邀请做客,他看了屋里的陈设,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进去,索性什么都不说。
他给肖洋做了晚饭,他手艺很好,江庭以前也爱吃他做的饭,还曾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再小十岁,给他当孩子。
或许是早前说的话太多,抑或是江家惯有的规矩,饭桌上肖洋沉默着,直到用餐结束也只有筷子与瓷器撞击的声音。饭后肖洋继续去弄那个池子,拒绝了徐易要帮忙的建议,挽着裤腿淌下了水。偶尔用手拨弄头发,背着光。徐易忽然对习彦博产生了好奇。
江庭给他讲的肖洋,是十八岁出国,喝酒泡吧飙车的不良少年,是对妻子冷淡,一心想要逃回伦敦的,失恋的同性恋。
但习彦博眼里的肖洋,应该是一个执着的不懂事的小孩子吧。或许他们也有像这样,挽着裤腿在雨里嬉闹,点着烛灯,都不说话,就静静的吃饭。
一对,远离却又互相吸引的行星。
6.
相爱的人是磁铁的正负极,隔着万种介质也粘合着,而相爱的过程像是本来已经饱和的生活涌入另一种物质。
“我快溢出来了。”18岁的肖洋躺在床上,脑子里除了酒精上头的眩晕,全是习彦博,看书的习彦博,说话的习彦博,冷漠的习彦博,拒绝他的习彦博。
暗恋是在夏日等春日里的花盛开,在秋日苛求夏季的暴雨倾盆,在冬季等候结果,又在春日错过花开。
少年人永远有用不尽的勇气,和不合时宜的暗恋。
“我在不属于红莲盛开的季节期盼他盛开,又在他盛开的季节不屑一顾。”40岁的肖洋依旧拿着酒杯,对一旁的徐易说着,脑子里还是习彦博,写信的习彦博,溺水而死的习彦博,遗照上的习彦博。
“他将我抵在电话亭亲吻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求仁得仁了。我甚至想到了我和他要在八十岁时也这样亲吻,没有任何欲望的,只是感谢他能够陪我到那个时候。”
“我和他有很多好的回忆,他陪我在酒吧里大喊大叫,在广场上撒腿狂奔,在街道上飙车,那是他自己从来不可能干的事情,我在某些程度上改变了他。”
徐易没有听多久,肖洋便有些困意,他提出要将他带上楼睡觉,肖洋欣然同意,回了房间第一件事却是在衣柜里拿出个铁盒子,将怀里的信放进去,徐易看到里面还有那张机票,和一些照片,里面的男人身材舒展,眉目俊秀,带着金边眼镜,手里拿着书,带着些颇为无奈的笑容盯着镜头。
“这是彦博,他作为教授的时候被我偷拍的。”肖洋解释了一下。
徐易没有评价,嘱咐肖洋有事给他打电话后驱车离开了,再次见到肖洋时,那池子红莲已经凌乱地盛开了,映着晚霞,确实如同肖洋说的那样,像血一样的红,美的惊人。
肖洋被发现时已经溺水许久,徐易和警察口舌了些许时候,才证明了自己是死者的唯一监护人,掀开蒙着的布,看到了肖洋苍白的脸,平静甚至带着温柔的笑。徐易冷静地处理着后事,他很熟练,就在不久前他刚这样处理完江庭的后事,他有些幽默的想着要是以后找不到工作,可以在殡葬行业谋生,却又立马反应过来,这种情况应该悲伤的,像那些围观着不知道打哪来的人一样惋惜这栋即将失去主人的别墅,和这个跌落池塘的中年人。
尽管他十分清楚肖洋是主动跳进去的,但他无力再去解释,他觉得好像背着很重很重的行李,只想坐下来休息。处理完后事之后,徐易回到了那栋再次被过户到他名下的别墅,坐在肖洋平时坐的那个位子,像他一样望着那片红莲,里面投进去了一些鱼,再过不久就可以钓了,只是他不善种植,这池子红莲快要凋谢了,再不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