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农家猪
人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已是幸福的，仅此而已。——陀斯妥耶夫斯基
薸（网图侵删）
老家的房子在村部旁，属村子中心地段，一条光滑的石头子街，自东向西把整个村庄分为南北两部分，街南边临街有十来口鱼塘。我家北临街有三间房，对应街南边盖了厨房，厨房后门出去就是鱼塘。夏天的鱼塘，靠着塘埂用三根长竹杆隔成门字型，里面密密麻麻养着一种用来喂猪的植物——薸，放眼望去，嫩绿一片，娇翠欲滴，虽没有田田莲叶的绰约风姿，倒也不失农家细妹子的清新可爱。
七十年代的农村，每家每户都养猪。原先多是土猪，毛是黑色的，或黑白花色，个头比后来的白毛杂交猪要矮小，却比较温顺，但因为杂交猪能长得又高又肥又壮，所以土猪便逐渐少了。
土猪（网图侵删）
那时家里养的猪，全都被我称为懒猪。懒猪的待遇可好呢，还单独有间小窝。寻房子外边一个小角落，家人自己动手，用土砖彻墙，彻至与大人一般高就行，顶上搭上几根小木头，钉上木条盖上瓦，最后装上门，一间小小的猪圈就成了。猪圈的门平常都不锁，晚上只搭上锁扣，插上根小枝杈就行。
懒猪不但有自已的小窝，还很自由，饱吃一顿之后，想回窝继续睡就回窝，不想回也由着它。夏天时，村部大坪地旁的大树下，竹荫下躺着各家大大小小的猪，实在热了便在鱼塘边一条水沟里滚一滚洗个澡，很会享受，一点都不用担心。冬天呢，自然找个有阳光又避风的温暖地方，侧身一躺哼哼唧唧几声后，爽逸地咪上眼在暖暖的阳光下呼噜呼噜作着它的美梦。怪不得人常言“像头猪呀吃饱就睡”，乡邻们也不管不骂，还叨唠几声“吃饱了就睡的好 ”“多睡睡才能长膘 ” ，诸如此类的话。
睡够了的懒猪，也不回窝，三五几只凑在一起，到处闲溜达着，有时两只头靠头，嘴里哼唧几声。咦！还会交流，讲猪话呢！当然吃饱了的猪，闲事也多，为争一块躺着舒服的好地盘，或一处凉爽的水沟，或寻到一点什么美味的食物，时不时也会斗一斗，可惜，互相碰撞几下，高亢地嗷嗷几声后却歇了斗志，原来是无聊闹着玩的。看着它们悠闲自在的模样，我忌妒得“咬牙切齿”，而母亲此时便会说上一句:“你能学到它们一半的功夫，以后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时只是单纯地羡慕它们能吃好睡好玩耍得好，并不太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后来出了社会，经历了一些时光才慢慢地明白些，生活有时要如大懒猪，要有“随遇而安”的心态。
杂交猪（网图侵删）
猪的糟食不算复杂，先将糟水加热，倒进些已煮熟的糟料，再加大半勺的米糠一起搅拌均匀。但随着猪慢慢长大，它的食量也越来越大，糟食就要费心地准备了。
米糠，是碾米剥离的谷壳，碾得碎碎的差不多是粉状了，每顿一勺或半勺，不能太多。懒猪很挑嘴，不加米糠它就吃得少，哼哼唧唧地抗议着，吃两口抬头望你一眼，大眼睛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意思很明显呢！这时母亲忍不住会心疼，便让我上邻居家借一勺，加进去重新搅拌，它才肯吃得欢，短尾巴也摇呀摇得欢！母亲看见便会笑骂一声:“得，这还把你的嘴给养刁了呢！”
糟水主要是米汤和淘米水，煮饭时多加点水将大米煮到七八成熟捞起过滤，米饭还需用饭甑继续蒸一下，而过滤后剩下的汤，就是米汤也叫饭汤。米汤和淘米水的量是有限的，不够的话加上些剩饭剩菜汤汤水水之类的，再不够就只好直接加水烧开。
糟食是隔上几天就要煮上一大锅，如果是大肥猪的话，两三天就要煮上一锅。鱼塘里的薸就是猪的主食，每次捞上两大畚箕，剁碎放入大锅加些水煮至软烂，要花点时间，因为煮一次就是一大锅，中途要时不时上下翻动，还要留意加减柴火，这功夫往往要耗费一个劳动力。冬天没薸的时候就得用蔬菜了，各种大叶子青菜，蕃薯藤等等。不够吃的话，各家细妹子便邀三约四的背个筐去田野打猪草回来凑凑。
母亲每天忙完田里的农活回来，弄饭前第一件事就是先弄糟食喂猪，每天都是如此，连小孩子饿着肚子也得先等着。往往此时母亲就会安慰着鼓励我们:“好好喂猪，等卖猪赚钱了给你们缴学费买文具买图书买过年的新衣......”
于是，饿着的肚子顿时也不觉得饿，开开心心地喂猪去了。只要不下雨，或天气不冷，猪槽一般都放在外面。喂猪也很简单，时不时地往猪槽里添加糟食，不然等它吃完你没及时添加上，性子一急就把槽桶给拱翻，还要防着比懒猪大的、比它霸道的猪来抢食。所以不能走开，得等懒猪吃饱喝足才能收工。
街上左邻右舍，喂猪时间都差不多，喊猪的声音时不时响起来了。喊声拖着尾巴，一人一个样，细妹子声音清脆柔柔，天真中不乏可爱；毛头小子声音响亮干净，调皮时不免拐个弯换个调。有时碰在一起了，几个人便有意的一声赛过一声，争着吆喝着。
自小就发现猪鸡鸭鹅狗猫这些家畜家禽很聪明，出去外面不但能自个认路回来，有的还知道定时回来，而且是不是吆喝它的声音也分辨得出来。我一直感叹不已，它们只是不会说而已，应该是有情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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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最美最热闹的却是夏天的傍晚，当热情如火的太阳羞红着脸，不舍地坠下西边的小山头时，余情感染了西边的云朵，天空因此浪漫一片。而东边的天空却宁静了，灰蓝带着一抹淡淡的朦胧，从空旷的边际悄悄地弥漫着过来。
村子里，当第一缕乳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的一刹那，就像敲响了钟声，又像是散发出了某种特殊的香味，正溜达着、躺着的猪呀，鱼塘戏耍着的鸭呀鹅呀，正捉虫子的鸡呀，全都激动起来，各自欢叫着，连归巢的鸟儿也叽叽喳喳在枝头兴奋着，接着便是各家大人呼喊毛头小子和细妹子回家的声音，各种声音此起彼伏，随着傍晚丝丝凉风，和着袅袅炊烟，飘散在详和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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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猪兴奋地晃晃大耳朵摆摆短尾巴，大概饿急了，急吼吼地走得飞快，也不怕那个猪蹄子踩在石头上打滑，看来有技巧的！先跑到猪槽处看看，没有呀，嗷嗷地瞧见人便跟着打转，嘿，饿急了吧，我还饿着呢！有点幸灾乐祸，只有母亲搭理它，安慰它:“马上，很快。”
记忆里的懒猪很少被揍，气急了，母亲也只是用手拍拍它那肥臀，如挠痒痒，还叮嘱我们别用脚踢，也别用棍打，只能轻敲以示惩罚。
母亲的确很快，天气热槽水稍微加热一下就行。当懒猪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啃着的时候，我就毫不客气地调侃它，看看，这着急忙慌的样儿，吃一口进去“啪嗒”一声嘴两边还要漏出一半，瞧你多辛苦，吃一口只咽下去半口。懒猪懒得理我，“啪嗒、啪嗒”吃得急切，太用力，嘴边漏出来的就洒到槽外了，母鸡瞧着热闹，“咯嗒、咯嗒”地跑过来抢食，懒猪也不睬它，继续急切地“啪嗒、啪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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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 “嘎——”呀！大部队来了，这下热闹了，只见街上，一群群鸭子，还有大白鹅，摇摆着身子过来了，它们自个儿从鱼塘上来，排着队要回自个的家，看，多象走T型舞台，特别是那大白鹅，瞧瞧那骄傲矜持的模样儿，还真对得起那一身洁白的鹅毛呀。可惜好景不长，两条无聊的大狗追来追去，“汪汪”一下撞进鸭群中，鸭子们吓得惊惶失措，惊叫着张开翅膀一阵扑腾，好家伙，真是乱了一群鸭！好不容易重新组好队，那边又来，两家的鹅撞一起了，两只领头公鹅互相挑衅着，谁怕谁呀！“唿”地一下扑过去，张嘴咬了起来，这下好了，公鹅可是连人都敢咬，翅膀张开又大，连跑带扑，连累着旁边的，甚至附近的鸡呀鸭呀鹅呀狗呀搅成一团，乱扑乱跑乱蹦乱跳乱叫，怎一个“乱”字了得啊！这场面才真正是“鸡飞狗跳”。
正看得精精有味，我家的鸭鹅也从厨房后头的鱼塘回来了。大白鹅一回来马上跑去跟懒猪抢食，骄傲什么的摔了一地，懒猪一看着急了，哼哼唧唧地东吃一口西吃一口，妄图霸占整个木槽的空档口，可惜没法子。我看得直笑“哈——哈——” 这回急了吧！母亲嗔了我一眼，轻笑着嘱我把鸡鸭鹅赶进鸡舍。
往往此时母亲都喜欢坐在厨房门口择菜，松懈劳累了一天的身子，看着眼前归来的家禽和家畜，伴着一缕缕凉爽的轻风温柔地笑着。
西边的霞光已追着夕阳而去，暮色渐渐笼罩了下来。田里劳作的人也三三两两归来，走了一波的热闹又来了一波，懈下一身疲惫的乡邻们热情地从街东一路搭着话过来
“杨梅婆婆，喂猪呀，你家猪长得好壮实呀。”
“村头伯母，好能干呀，养了这么多鹅。”
......
大家都笑着，开心地应着。
我喜欢这种时候，喜欢听这些热情轻松的声音，最喜欢的是隔壁的隔壁家章大哥讲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笑声爽朗，一路笑呵呵地招呼着过来，每次经过我家门口都会停了脚步说上几句
“庄下婶婶，你家的猪这段时间长得可真快哟！”
“是长了一点，比以前吃得多了。”母亲笑容满面，谦虚着
“看起来有一百四五十斤的样子。”
“我估模着也差不多。”
“养个两三个月就能卖了。”
“不想那么早卖，养到腊月再看。”
“我的功劳。” 我急忙插嘴
“哈......哈......不错，细妹子功劳最大，会读书还会干活！”
得到夸奖，我高兴得把糟桶里剩余的糟食一股脑儿倒给了懒猪，母亲笑着看着，也没吭声。大概她也急切地盼着懒猪快点儿长大吧！
懒猪无忧无虑，不知全家人都热切地盼着，盼着它长得肥肥壮壮的。而那天的到来于我来说却是猝不及防，待凌晨懒猪的叫声把我惊醒时，我默默地躺在床上，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欢天喜地的大事，我却高兴不起来，呆呆地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母亲这一天也很别扭，一直待在厨房忙东忙西，我想她心里也会不舍吧。一直等到钞票握在手里，母亲才轻叹一声，然后重新计划着买头小猪。我却要等到小猪买回来之后才能慢慢缓了过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家每年都会有小懒猪，在一家人的企盼中慢慢长成大懒猪！直到建了新房搬离了老房，才没有再养。而那时，已经有了精细的饲料，养猪场也多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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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眷念地再次忆起母亲暮色里温柔的笑容，温暖的静谧的带着一丝满足还有一丝......蓦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闪入我的脑海——幸福！仔细回味，的确，母亲柔柔的笑容里的确带着一丝满足的幸福。心倏地揪成一团，原来，在父亲撒手离去后，在那样的暮色下，在鸡犬相宁间，在乡邻的闲话里，母亲也能预支些许的幸福，好象只有如此，才有底气坚强、坚强着将家庭的责任与希望挑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最小的我都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此刻，我才恍悟母亲那句话里的含义，不仅仅是随遇而安，更是要懂得幸福！知女莫若母，知我的品性，才有此一句！心大恸，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母亲给予的是那么多！
原来幸福一直伴在我左右，而我却一叶障目。
站在冬日里的夕阳下，热泪盈眶，不能自抑。
如果记忆里那头聪明的大懒猪知晓，是不是也会用它的大眼睛嘲笑我，若能言语，最后一刻是不是也会感叹:“ 幸福过，值了！”
记忆里的所有，永远不会逝去，珍藏于心，未来岁月永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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