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青时
明年还来吧。
还来的,刘叔。他回头看了眼坐在饭桌旁没挪窝的刘叔,老人家低着头,筷子拨弄着盘子里所剩不多的炸花生米。
哦,一定要来,别忘了。
一定的。他不敢多留,匆匆关上门,鞋子尚没有穿好,倒还是顺手带走了放在门旁的垃圾。
出了楼道,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再一仰头。
已是月上天中。
每次到刘叔这里来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一天。白色炽烈阳光罩着中午的街道,临街的店面都落了锁,像凝固在琥珀中一般。
突地一声断喝,在小街上爆发。
你给我回来!
砰!
他抓着豁口的包,鞋也没来得及穿,光着膀子夺门而出,父亲的斥骂声在身后如影随形。他不敢回头,怕再看见父亲脸上扭曲失望的表情,他从没见到过父亲抖得那么厉害,提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招呼。
可没法子,父亲总会知道的,有些事情,老天爷决定的,他想过改,没法子,只得逃,远远地逃,就像那天,跑出不知道几个街区后他才敢停下来,缓缓躺倒在大楼的阴影处。
包空了,趴在脚边,脚伤了好几处,石子都嵌了进去,他始终止不住哭,浑身抽搐着,汗水泪水鼻涕混成一团在地上洇出个形状。
像极了无脚鸟,那只永不落地的青春鸟。
刘叔,这是楼下修自行车的张大爷让我带给您的,说是您开始买完菜跟他唠嗑放那儿忘了拿上来。门开着,他顶开门,踢掉鞋,左手的韭菜右手的礼物全堆在桌上,径直就去往左侧的卧房。
我就说这韭菜哪去了,把鸡蛋打好,饺子皮儿擀好,韭菜找不着了。
刘叔到了卧房门口,用围裙擦着手,看着他熟练地拿起线香点燃插在柜子上的香炉里,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墙上挂着的两张照片嘴里念叨着。
你也是有心了。刘叔回头看向桌上的保健品,都是包装精美的好货。
应该的,我来吧,包饺子我擅长。他冲刘叔笑笑,把外套放床上伸手去解刘叔身上的围裙。
他穿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着,韭菜洗好剁碎拌好馅儿,饺子不多时一个个就下了锅,又麻利地做好几味凉菜,把桌子擦干净。他边忙活,边打量屋子里的物件,一年又一年,什么都是老样子,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放在橱柜第二格左侧的陈醋,那只缺了点边角的梅花枝瓷碗,长短不齐的筷子,在客厅墙角几乎堆着到了天花板的篮球鞋盒,这么些年了,都还是当初的模样。
刘叔,吃饭了。他摆好碗筷,四人份。
刘叔换了身衣服,笔挺的中山装,跟他坐了对座,眼睛红红的。
今天喝酒吗。
喝,当然得喝。你最喜欢喝酒了,刘叔陪你喝。刘叔从壁橱里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又拎着两个杯子,满上递给他。
两人也没碰杯,各自吃着菜,一时饭桌上陷入了沉默,只有咀嚼声和偶尔的咳嗽。
日头偏西了,饺子除碗里剩的,还有20多个糊在案板上,刚好多出两个人的分量。见他发呆已经好一会儿,刘叔放下筷子,抿口酒,问道。
你父亲前段时间来吃饭,说你小时候好酒,他每次喝酒,你就拿筷子去点一点,尝一口,等你大了,给你倒了一杯,反倒不喝了,甚至不准他喝。又听说你大学后喝酒很凶,跟学长学姐出去每饮必醉,好几次都是被学长架着回宿舍。怎么现在又不喝了,一小杯,这饭都吃完了,还不见底。
我爸?他还是没喝酒,反问道。
对,前段时间过来,聊了会天,问了下你的情况。
您开玩笑呢。他看着刘叔,笑笑。
我爸不会问我的。八年了,我从家里跑出来。刚出来时几乎没法活,什么都干,可是小城市,难免会撞上,他嫌我丢人,看都不愿意看一眼。我一想,找同学借了钱,干脆奔了北京。
您知道,北京那地方没有学历,工作不容易找,干了好多,中介、销售、设计。好些日子,有了上顿没下顿,饿得只能去公园碰碰运气,挣点小钱,也是我运气好,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碰见了干姐。给我房住,那时候干姐也没什么钱,两人挤一张床,还时不时帮衬我,好歹能活下去了。她说没有一门手艺,以后也干不长,让我跟她学了设计,真是从一点不会干起。
总算是熬过那段最苦的日子了,干姐在前几年房价不高的时候借了我一笔钱劝我买了燕郊的房子。去年涨了,我就给卖了,换了套,手里还剩了100多万。买了辆车,终于像个人了,有个窝可以回去。
工作呢,还是干着设计。公司就是之前那家,跳出来了一段时间,又回去了,老板对我还不错,愿意栽培我,干姐也去了那家公司,两个人,有个照应。
刘叔听他说换房,置车,日子越来越好,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开口却转了话题。
哪是开玩笑,父亲嘛,都是为了孩子好。
那天过来,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穿你母亲的裙子玩,拿口红在额头上点个红点,披上毯子,模仿西游记里的那些个妖精。为了这事他不少打过你。
小孩子贪玩,这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母亲每次都护着你,你父亲他说他记得有一次,大概是你3岁多,他喝了点酒,从外面回来,又看见你在床上跳来跳去,一下子火就起来了,从阳台上拿了个衣架掰直了把你摁在床上就一顿揍。你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挡在你前面硬扛着,你在她身后大哭,死死抓着毛毯,额头上的红点已经被擦成一团模糊的红色,胳膊上一道道的全是紫青淤痕,就是不愿意放手。
太倔了,真是从小就倔。
刘叔说到这儿竟有些恍惚,像是记忆力有沉渣泛起。沉默了一下再开口。
他说呀,一个男孩子,不男不女的,不像样子嘛。他丢不起这个人。
你父亲说他那时候脾气是真不好,后来挺后悔的。挺后悔的。可也是为了你好,哪个父亲不是为了孩子好呢,男孩穿裙子,变态,说出去是要给人笑话的,娘娘腔。
您说的对。哪有父母不爱自己孩子的。
可能方法不对,可你是他儿子啊。男孩子就得打,不打不成人呐。
刘叔突然激动起来,一口酒下去呛得胸前都是。他连忙站起来,走到刘叔身后拍着他后背,又拿过几张餐巾纸细细擦着。
是的,男孩子就得打,不打皮实了,走上社会都不知道怎么办。
看着老人家几乎全白了的头发,他顺着刘叔的意思,他记得上次来刘叔的头发可还没这么白,人老了,一年的光景就像以前年轻的日子过了四五年。
缓过口气,刘叔继续道:
你爸还说,事情坏就坏在你妈太宠你了,不然哪会有后面那么多事。
女人不过就是挣了几个钱,就骑到了老爷们头上,做什么都要说,说挣钱不够,说不该出去玩,说不该喝酒,说回来就知道打儿子,打老婆,说只懂窝里横。你爸他就是被你爷爷一棍子一棍子打出来的,你妈不管,那次把话就撂下了,威胁他再打你就要离婚。
好了,你爸答应再也不打你了。就知道要坏事,你从小不爱开口说话,他骂你,你也只是闷着哭。骂得都没劲,读书他也管不着。
更气人的是,他不打你之后,你玩那些鬼东西也不跟原来一样收着了,只是也不当他面玩。你玩的都是些什么鬼,他妈的洋娃娃,哪个男孩子玩这些,都是女孩子玩!
一个单位的小朋友哪个不是喜欢汽车,玩具枪,你拿什么跟他们换。
刘叔正说着,陡然停住,呆了半晌,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突然垮了下去,脸色灰败,颤巍巍拿起酒杯一干而尽。
刘叔,您吃点菜,喝酒别太急了。他举起杯子,抿了口,立马放下,眉头皱成了川字。
你还是跟我说说你在北京的事情吧。你父亲下次来的时候,别总是他一个人在说。问我,我只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他也不在乎。不过既然您想听,我就说说吧。
其实再往前几年,您也都知道。遇见了那个人。可惜那个人家里不同意,闹了老大不愉快,他坚持回去说服爹妈,结果再也没见着了。其实两个人能在一起,足够了,其他的东西我们本来就拿不到。可惜他坚持要家人的祝福,说无论如何都要。
他停了下,继续说道。
他回去后,很久都没消息,问了所有朋友都说不清楚,还有人劝我别找了,大家都是逢场作戏,相互取暖。都是假的。我不相信,还是找,只是不敢去他家,终于有一天有了消息,还是从网上知道的。他走了,他妈受不住,也走了。
这些您都知道的,那时候在网上算是好大一件事了,不知道记者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天天堵着门,我躲了好久,他家里人也躲了好久。这种事情,别人看着都是好笑的吧。
可我,就跟天塌了一样,我还记得他出殡的那天,我站在街角。怎么都不明白怎么突然不会哭了,像空壳杵在那里,站了一天也不觉得累,总觉得那支队伍没过去,走不过去。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的,不痛,一点都不痛。
他掰着食指,把指甲旁的倒刺一根根拔掉,长舒一口气,继续道:
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近的事情也没什么要紧的,远的事情,倒是还愿意听听,说说。
他说的时候,刘叔只是怔怔望着他,嘴唇不自觉地颤动,想叹气又收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把头低下了些,又低了些。
倒是您,说说我爸还讲了些什么。我记性不好,小时候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
刘叔擦擦眼睛,解开两粒扣子,自嘲似的笑笑,没说话。
扶着腰站起身来,把灯扭开了,屋里一亮,阴霾一下子散去了好多。两人对坐半晌无语,等了一会,刘叔方才开口道。
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你爸说你高中时候有个关系挺好的同学,姓周,高个子,篮球生,在学校特别受欢迎。
他点点头,看着刘叔,目光没有躲闪,接道。周一,第一次的一。
星期一的周一。
刘叔不知道的是,周一后来去找过他。门一开两个人就动起了手,东西都打坏了,再一起去买新的换上。
两个人也像是今天这样,不过就是叫的外卖,摆满一桌,边哭边笑,周一喝酒他喝水,两个人都喝到趴下。
想吗。
怎么能不想,如果不给让给你就好了。
是你先走,不是让。你如果当初有点担当,怎么会搞成后来的样子。
周一不说话,从兜里掏出手机来,把屏保给他看。
我结婚了。有了一对双胞胎。
屏幕上,一家四口开心地笑着,一双儿女坐在周一和妻子的膝上,是大部分人求而不得的快乐。
他转过头,背对着周一蜷成一只虾,闭上眼睛,感受黑暗。他听见周一在遥远身后说着故事,渺渺茫茫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别埋我!地下冷。”这是谁说的话,好熟悉。夏日的北京出租房里破旧空调呀呀叫着,温度半点不见下去,电风扇开到最大档了,可他总喜欢贴着,汗水跟开了水龙头一样往下淌着,也不管不顾。两人笑着,闹着,从下班回到出租屋里就变成了连体婴儿,就连去厕所也总有一个人蹲在外面跟里面的人说笑。整个屋子里那段时间从来都是春天。
本就是没有脚的鸟,能一起飞的时光不多,哪舍得分开。
忽然惊醒,他坐起身来,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吃剩的东西也都清走了,只是满房的饭菜发酵味道还是挥之不去。周一在桌上留了张便签,他不想看,捏成纸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扯出塑料袋,把昨天一起新买的东西一股脑往里扔了,系上就从窗口抛向了楼梯间口的垃圾箱。
砰!
刘叔还在说,正说到周一和他在篮球场上牵手被有心同学起哄,他觉得心里特别别扭。关于周一的事情,无论是真或假,他都不再愿意从另外一个人口中听到,更何况是对面的这位老人。
你说好笑不好笑。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叔终于停下了。
35,在刘叔说话的时候,他一边时不时地回应一下,一边默数究竟有多少车头灯的光划过窗外,35辆车回了院子,原本喧闹的鸟鸣渐渐平息,楼下广场舞的喇叭声又钻了出来。刘叔住的是原市委院子,老小区就是如此,时光总是走得慢一些,不管外面起了多少高楼大厦,市中心变得如何寸土寸金,老小区依然树木幽深,住户几十年了都还是同一拨。
但凡有些什么事情,谁都瞒不过。
刘叔,天气凉了,您先去洗澡,我把东西收收。看刘叔面前的酒空了,他开口道。
也行,就麻烦你了,每年过来都劳动你帮忙,真是不好意思。
哪有的话。他站起身来,熟练地收着碗筷,帮着把热水器打开,听见水声响起后,就进厨房忙活了。
饺子没吃的,拿保鲜盒包好放到冷冻。他嘴里念叨着,打开冰箱。去年的也还在,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全是一个又一个保鲜盒,他都不记得哪一份是哪一年的。
我又来看你了。
厨房收拾干净后,趁着水声未停,他又坐往那两张照片下。并排挂着的照片左边是他熟悉的那张脸,眼睛微微有点倒三角笑起来眉眼弯弯,两侧脸颊上的梨涡也会漾起一池秋波的他,可照片上的那个人满脸漠然,不会说话,不会笑,不会跳舞,不会闹。
是因为母亲在旁吗,你深深爱着的妈妈,那个保护你从小到大的妈妈,就算知道你的选择也会包容的妈妈,所以我来了你也不冲我笑笑。
你跟我说说话好嘛。我每年都来看你,你跟我说哪怕一句话都好。我就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你,你去哪了。
我要结婚了。跟干姐,也就是领张证,她明白我的,我也明白她。
明年,我就不来了。
“我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恍惚中,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轻轻咬着耳垂,20多岁的年纪,拥有多么美好的肉体,岁月除了馈赠没有留下任何伤痕。转过身去,他用力勾住爱人的头,深深吻在一起。枕头旁的《白夜行》被挤得落到了地板上,封面上的男孩女孩剪纸牵着手,静静的。
下午的阳光斜洒到屋子里,地下室的窗户前刚好开了一朵小黄花,枝叶摇曳,光影交错间,他们痴缠,赏花,尖叫,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属于地下室阴暗角落里的春光。
这间房子从他离开后,我每天扫了,东西都摆着没动。
他从回忆里蓦地惊醒,抬起头看向门口,刘叔已经洗完澡出来了,正擦着头发,望向他。
您后悔吗。他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人哪有不后悔的。从他离开家到他回来找我们,哪一天我都在后悔,每一件事情我都后悔,可是又有什么用。
刘叔走进了卧室,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坐下继续道:
前两天有个记者来找我,说是想聊聊当年的事情。我门都没开,他还在门外问,他也问我后不后悔,是不是我把他赶出去后才有了后面的事情。还说为什么会那么专制,一点都不尊重孩子的想法。现在都倡导平权,如果放到现在是不是想法就会变了。他不停地在门外问着,要不是邻居叫了小区的保安,估计还会闹很久。
其实你想想,你是第一次做父亲儿子,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谁又不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很多人说父亲都是从做儿子开始的,然后再当父亲,当年那些不好的,下一代就应该改了。就像是打孩子,有时候真忍不住,急起来什么都忘了,我那时也才20多岁,现在想起来,是不该,可我也不会别的方法了,我说话他不听啊。
他离家出走的那天,我跟他母亲说话,看着他的那些东西,一件件事情回想,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跑了,留了封信就没影了。他母亲要去找他,我说有什么好找的,都大学毕业了,自己要对自己的事情负责,活不下去自然会跑回来的。
他妈妈就是哭,我心里烦得很。我那时候是真气呀,儿子不像儿子,离家出走,丢尽了家里的脸,我事业刚刚起步,我就当他死了,天天忙工作,她妈妈也日日不回家,两个人一周都说不到两句话。
现在想起来,如果我愿意去找他回来,那就好了吧。
我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天天想,天天想,也只能想想而已了,哎。
当年到底是什么事,他为什么要离开家。
他明白老人的无奈,早就明白了,在那个人离世的第二年他来到这间屋子帮着做饭吃的那一天那就明白了。原本高大壮实的人,短短一年的时间就跟小老头一样,这么几年过去了,特别是今年一看,确实精气神都比不得往昔,房子里也弥漫着老人独居的陈腐味道。
我不知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也没想明白。
刘叔抬头看向照片,眼里泛起浓重的悲哀和不解,男人年轻时还可以把遗憾的事情藏在身后,老了身影小了,就遮都遮不住了。
转向他,刘叔已是恳求的表情: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他跟你这么亲近。
“我不能停下来的,你摸摸我的心,它只要跳着的一天,我就一天不得安宁。它催我往前走,不停走。我留在一个地方浑身就跟火烧一样,生疼。”好多次他半夜醒来,枕边的那个人还坐着,看着窗外,眼睛里有异样的光彩,被肋骨包裹着的心脏在幽深的夜里仿佛要冲出去,一下、一下,他都听得到激烈不安的撞击声。
早点睡吧。他拉着他躺下,却被紧紧抱住,几乎要被勒得断了气,跟着心跳的一声声撞击让他头脑发昏。
他自己已经是这样,他便不想恋人也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是怎么离开家的。他问过。
“嘘。别问。我们这样的人不配,就这样,很好了!你看,日子都好起来了。”那个人跟疯了一样,扯着刚装上一半新买的窗帘就往自己身上裹,大笑着,咬破了指头往眉间点上红色,在床上跳,不断地跳,直到筋疲力尽瘫倒也在笑,媚眼往上挑着,咬着嘴唇,笑得人心里渗得慌。
别笑了。我们把窗帘装上吧。他有些厌烦他时不时的疯狂,但这又是他最不舍得割舍的,所有人都活在暗影里不见天日时,只有他像不死的凤凰,用火灼烧这个世界。
“装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我们就这样,不穿,什么都不穿,出去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我们他妈的在相爱呀。”
他腾地坐了起来,拍着胸前,大叫:
“哈哈哈,有什么好怕的,你怕什么,我什么都不要遮住,从家里跑出来我就是我自己了,每一寸都是我自己,你看我的胸前,我这只纹的蝴蝶我爸看见了怕是要打死我吧。”
他胸前有一只张开翅膀的黑纹蝴蝶,随着他动作扑扇着,仿佛每一下都在抖落磷粉。他问过为什么要纹蝴蝶,蝴蝶象征着死亡,他这么解释道,脸上有亮光闪过,从死里活过来,活在这个崭新的世界。
那整天,他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像是有什么刺激到了他,一定要把自己狠狠掏空才算。
他没有说过,从来不提家里的事情,我问他他还要跟我急。
把泛起的回忆狠狠压下去,他平静地望向刘叔,仿佛曾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我想您可能想听听我一个朋友的故事,他是我刚到北京时在认识干姐之前最亲近的朋友,他跟您孩子也认识。
刘叔有些讶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行,时间还好,你说说吧。
他是从一个小城市到北京的,我们叫他阿豪。
阿豪来北京的时候,挎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斯文秀气的一个小男生,站得远远的,在公园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肥羊,等钱花光了就会回家去的那种。这种人多了去了,从学校来的,从公司来的,都是候鸟,像我们一样死死钉在这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阿豪,我以为他不仅是候鸟,而且候鸟中最脆弱的那种。
他远远看着我们一群人,想要过来,又不敢,那表情想起来都可爱,哪知道他后来会惹出那么大的事情。
等我们各自结成伴回家后,他还在,一个人孤零零的,第二天又来了,再是第三天,一天比一天邋遢,一天比一天黑。
也是命中注定,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去找了他,才知道他这几天都睡在公园里,被保安撵来撵去,家里带出来的钱早就花光了。包里鼓鼓囊囊的是一路捡来的报纸和让同学从家里偷出来的两本书,一本《孽子》,一本《白夜行》,翻得都起了毛边。
跟我走吧,我找了他。带他离开了公园,他倒也听话,一路跟在后面,不声不响的回了我租的小隔间,当晚就住下了。
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小半年,他说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就去工地上找了份活。
有一天,我不当班,去看过他一次,斯斯文文一个小伙子,敞着衣服,露出一身骨头,在一群工友间说着最荤的笑话,还不停拿自己开涮,笑得最大声。工友们看上去都喜欢他,在他身上拧一把,他也不躲,还往上蹭,还挑的都是最脏的那几个,露着满嘴黄牙,浑身油汗。
我没有上前,在旁边看了好久,等他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又是干干净净害羞的模样。
“工作顺利吗?”
“不喜欢,工地太脏了。不过能养活自己,给三顿饭吃,有肉。”阿豪天真地说道,脱下衣服的他袖口处有道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行吧,你自己喜欢就行。”
每个人都有秘密,阿豪这样的我也见过,在公园里晚上游荡时,他们挑的都是最老最歪瓜裂枣的跟着回家,不求财,不求色,别人还问不得。隔不了多久就形销骨立,变成一把骨头缩在角落见不得人了,他们只以为这样做就是真正的自由,自由选择,自由报复。
那些痨病鬼骨头里都是酥的,你以为他们不想站起来,是病了,站不直的,只能勾引些小候鸟,拉入他们中间。
不能说破。出来了的候鸟就要自己认命,我们这些人拉一把是情分,看着你落下去也没谁好怨的。
刘叔坐着一动不动,只是听着,头发已经干了,房间里只有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间或听到洗手间有水滴落下。屋外的广场舞已经停了,几个大妈在楼下聊天的声音传了上来,却一点也听不真切。
后来,不知道阿豪怎么知道我去看过他,跪在我面前哭,说再也不会做了,要我别赶他走,他已经没了家人,我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不想离开。
其实我没想赶走他,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享受最肮脏的关系,以为自己因此就与众不同。
阿豪跟我发誓,跟我赌咒。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点都不想说话,阿豪一直在说,说他家里双亲从小不合,父亲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了,母亲在外面累死累活挣钱回来还要挨打;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直喜欢女孩子的玩意儿,就连父亲偶尔的慷慨想给买把枪都不要;跟男生玩得也特别开心,遇见女孩子也开心,不过开心不同而已。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自己的命。
后来等大学毕业了,再也不想在父母面前保守这个秘密,自己就跑了出来,留了封信就跑出来了,就简单地说了下自己要去北京找工作了。
阿豪说他无法面对自己的父母,他这样的爱,会让父母感到羞愧。曾经的爱人也抛弃了他,有了新欢,没有什么好留恋的。那些一起打篮球的日子,那些在宿舍里一起玩闹的日子,都过去了。
阿豪不停地说,从下班说到凌晨,嘴唇干得都黏在了一起,把他20多岁的人生渴望一次全部说出来。我坐着听着,只记得最后两个人哭成了一团,拼命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等醒来了,我们搬出去租了个地下室,房租加三餐就已经贵得我们几乎没办法承受。但是两个人在一起,日子是好的,只要是为了挣钱,我们什么都做。
有了自己的小窝,阿豪就跟疯了一样地高兴,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有一天回家他给我看他胸前纹的蝴蝶,他说真疼,可是真是令人开心,这个身体,这个身体的一切都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每天下完班回来我们就凑在一起看电影,那时候买了好多电影光盘,堆在桌子上,每天抽一张出来看,看过了也无所谓。那时候呀,我们最喜欢看《春光乍泄》,阿豪说自己是何宝荣,我是黎耀辉,我是他最爱的人也是永远不会离开的人,两个人就是永远不会分开的何宝荣和黎耀辉。
可是何宝荣怎么会一直留在黎耀辉身边?
电影里,每次黎耀辉在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阿豪总是大哭,他说他父亲不爱他,就连写信他都不知道怎么写,都不知道能够跟父亲说什么。他妈妈也不要他了,话都不愿意跟他说。
父亲怎么会不爱孩子呢。你说是吗,刘叔。他停下来,默默看了一眼刘叔,老人身影越发地蜷缩在椅子里,变成了没有重量的阴影。
后来,这就变成了他的执念。他一直认为是他自己的错,爸妈才会闹得后来的地步,因为他的不合群、他的孤僻、他对于自己的不理解。
他说他想要回家去,家豪想要回家去,跟父母说出这么多年来他的秘密。
我问他,你不怕么,如果你回去了你爸妈不理解你。甚至再也不让你出来了,把你关在家里当作一个疯子一样。
不会的。他显得很是光火,大声叫嚷。
后来,我们大吵一架,还动了手。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拉着行李回了家,临走时让我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说,他就是想让爸妈说一声好,让他知道就算他的选择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爸妈也会理解的。
他把自己剖开了给父母看,父母怎么都不会拒绝。
不。即使能够理解,我也不知道怎么同意。
刘叔突然开口了,他像是有了力气,把背挺得笔直,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墙上的照片。
我是普通人,只想过普通的生活。我的父母早就走了,埋在乡下。我想回家的时候能够告诉我父母,也就是他的爷爷奶奶,我们家还在,还有后。
对,我能理解。
为什么我一定要理解,就因为我是他父亲?生了他养了他就一定要理解吗。
你们怎么不理解一下我们,我们老了,走不动了,生活中只有你们了,你们有彼此,有好多好多东西,我们只有你们。
我自私一点不行吗?
刘叔眼泪顺着脸颊横流着,指着有些被吓到的他: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这些话我没对别人说过,每一年你来我都恨不得你第二天就死了,你带走了我的孩子,你每一次来都笑着告诉我我孩子就是在这一天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可每一年,到这时候我又盼着你来,只有你来,他才像是活着。
有人直到这时候了还惦记着他!
记得他的好……
刘叔双手捂着脸,痛哭着,他是第一次看见有老人这么流泪,他记得在那天的葬礼上,刘叔站得笔直,嘴唇绷得紧紧的,像是钢铁。
什么同性恋,什么什么东西。都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有名字的,他有自己的名字。
他从小听话,是班上最好的学生!
刘叔还在嘟嚷着,他却已经听不清老人究竟在说些什么,断断续续的字词就连揣摩意思都困难。
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局外人,老人巨大的悲伤把他推出了原本的世界,隔了好久才缓缓平静下来。
你告诉过家豪,您爱他吗?
刘叔看着他,目光如海,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遗像下,仰头看着。
清晰的,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你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