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三十四回 | 逃亡与凯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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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雄鸣带路,几百双泥脚“喀喀”地踩着沙地迅速前行,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坝底的一个洞口。
“一万人?就这个洞口?”王忠问。
“在下从这个洞口过来,其他有哪些通道不得而知。”刘雄鸣答。
“这个洞口有那么深吗?应该不通对岸才对啊,”有民兵表示疑惑,“这一片平时便是捕捞之处,前面都封死了。若是再通过去,就到河心了,其间的河水岂不是要倒灌进来?别说走过去了,捕鱼都不成。”
“平日应是不通的,怎么一夜间就通了?还都退得了无声息。”
王忠心中一寒。民兵这几日饿死的虽多,但就人员流失量来说,坟头还是不够数的。
“定是那郭多后来在几天夜里带着马贼趁大家睡着,分了好几次挖通的,”花白胡抢着答道,“以经验来看,若是没有挖通到对岸,则是在洞口另一端有羊皮筏子接应。俺们现在过去,怕是还要游一段路呢。”
“这可怎么办,俺不会水啊!”民兵们嘟囔了起来。毕竟有相当一部分的人从小生活在没有河流的地区。
刘雄鸣道:“不必惊慌,想必浮桥还未被毁,趁现在抢渡过去,应无大碍。”众民兵遂渐渐安静下来,计划排成两队进入。洞内促狭,高度有限,王忠准备下马而行,交由梁大脑袋牵着缰绳。
“要不,咱先把运输队里的财宝分一分吧?车子难推。”正要起行,忽听得运输队中传来一声,诱得众民兵停住了脚步。
这一声,还真是勾人魂魄。几百双脚与坝边沙地之间的摩擦声也乱了起来。
“对对,赶紧分一分。要是渡着渡着,走散了,咱不是白拿了么?”
“顺便查一查少了没有,这几日修坝时来来往往的,难保没有顺手牵羊的。”
“少了那么多人,多出来的就不怪咱都接手喽!”
这是要怎样的乐观,才能在这时候还想着衣锦还乡?数百人不由分说地向运输推车那边挤过去。攒动的人头与嘈杂声的背后,王忠歪斜在马脖子边。羸人瘦马,衣甲与马鞍显得更大,极不合身。刘雄鸣暴跳如雷,扯下了长衫丢在地上,再怎么大喊却也制止不住。
没有了大部队,军规就不能束缚咱;届时若有不测,那就是领导不作为。
领导不作为,那可不得自救了?
那是自然。有东西发,咱就是正规军;要咱赴死?……快让爷爷看看,到底是哪个孙子欺压良民?
对,咱现在是受了欺负的良民!这里没有军队!再跟爷爷提军规,真当自己是个腕儿了?
拥挤着的一瓢瓢后脑勺上仿佛长着一张张嘴脸,这些嘴脸上的颜色互相掩映、渲染着,如同往滚烫的油锅里浇了一碗冷水,溅到了旁观者的心头。
“别拿了呀,”小庞的声音显得无助,“再不走,要是浮桥拆了,或是敌军来了……”这些头脑清醒的解释瞬间被淹没。小屁孩,你是没体会过这钱哪,真好。
“乖孙子,”花白胡搔搔不剩多少头发的前额,低头道,“甲乙都拿了,你能不让丙丁拿么?”
性命攸关,竟还执着外物。王忠眼见着争先恐后的民兵,在这片狭窄的区域中或是比肩继踵的来往,或是因不确定财物归属而叫骂争夺。同样是抢,与陈仓时的抢截然不同。说不出哪里不同,一种恶心感却涌上心头。恶心,是因为不识时务、是因为对对眼神中容不下理智,还是只因为……不是盛世之美?
甲乙丙丁都拿了,我王忠能不拿么?拿,事态还能变得更坏吗?不拿,又能证明什么呢?
王忠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双臂僵硬如木石,不管不顾地扒开眼前的人群,将那些在前头抢得最凶的都推倒在地,随手挑了四个包裹,回身就向原处走去。推倒他们,似乎可以赎回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举动,还是能治愈有意识的麻木?因为有些恶心的事,自己做过了,就不太恶心了。那些摔倒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或是惧怕。他们随后又都站起来,不顾掸一掸一身的灰土,来不及发出一声鄙夷,便又融化在了攒动的人群里。
四个包裹中的三个分给了刘雄鸣、花白胡和梁大脑袋,把剩下的一个胡乱塞进了领口衣甲内。接着,王忠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走了。”早已不耐烦的刘雄鸣愤然把包裹丢在沙尘中,对空气骂了一句,招呼着梁大脑袋和小庞,就要去把民兵都唤回来。
全体都浪费了一刻钟,谁又能看不起谁呢?
虽说分配不均,但也勉强结束了。运输推车就像是被剥离了穗子的秸秆,破烂流丢地歪斜在视线外。它的业务生命大概到此为止了。
坝边刚安静下来,只听见狂风大作,背后喊杀声四起,且飞快向此处迫近。王忠回头一看,乃是一阵骑兵杀到,烟尘滚滚,不清楚有多少人。
怎会来得如此之快?王、刘等来不及多想,便让民兵们先踏入洞内。洞里地上皆是滩涂,且已经有一万人马走过,越往里走就越是让人感觉湿黏,走起来一步一滑。心越急,柴越湿。民兵移动得十分迟缓,脚上的草履陷在了泥中,有些平日抠门些的,要草履不要命地想去取回来,挡住了后队的前进,引得洞口的民兵骂骂咧咧。后队有十几个民兵嫌进度慢,就忙不迭地跑散开去,胡乱找寻是否有别的洞口。
王忠不由分说推了刘雄鸣进去,刚要和牵着马的梁大脑袋先后踏入。只听见身后一骑大喝一声冲杀过来,外头四处找洞的民兵哭爹喊娘。梁大脑袋在最后,听见这动静便将黄马推向王忠,也不言语,回身提矛相抗。这一推力气甚大,那马向前撞倒王忠,令他满身满脸都是洞内地面的污泥。王忠拿手一抹脸,却越抹越黑,回头便叫:“大脑袋,莫要纠缠……”话音未落,便看见那骑的长矛已穿透了梁大脑袋的腹部。可怜的梁大脑袋虽是一个趔趄,但死死地扯住了扎进自己肚子的那杆矛,双脚如缠斗中守住阵地的野牛,在淤泥与沙地的交界处扎住马步,有意识地越陷越深,像是要把自己永远种在这片荒芜之地中。马上那将吼叫着,试图挑起愈发下沉的千钧之力,却发现根本无法让对方离地,便略显惊惶地想回抽长矛,意欲摆脱。双方都疯了一般,如野兽般撕扯,相持不下。一用力,竟将矛柄折断,每人手中仅剩下半根棍子。猩红的肠子顺着断棍不住地流,滴了满地。王忠的眼前一阵黑白:“梁大脑袋!”伸手去拔刀却再次将自己绊倒在了湿滑的淤泥中。那梁大脑袋拼尽最后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骑将的马头上,紧紧抱着马脖子不肯撒手。无论骑将怎样用木棍抽打他,都难以让他松开。骑将胯下的马匹嘶鸣着,奋蹄挣扎了一阵,与梁大脑袋的身躯一并轰然倒下。视之,这马竟因被挟断脖子死了。骑将掀在地上,帽盔掉落,满身带了血的沙粒和淤泥。王忠被泥浆和泪水模糊的双眼逐渐恢复了色觉,瞳仁里直冒火。捡起了洞口地上的矛,往坠地的骑将走去。
报仇……
……岂是那么容易。
伴着飞沙走石,一骑后援腾跃而至,呼啸着挺矛刺来。好一骑!但闻蹄声隆隆,不见挥汗如雨。好矛法!只有片片寒光,却无半分沉滞。王忠直觉地侧身卧倒,顺骑兵奔走方向横矛扫去。骑兵打马而回,拨矛在地,抡圆了向王忠面门挑来,转瞬便至眼前,仅有二寸之距。王忠闪身至马左侧,鲤鱼打挺,矛尖竟如蛇一般向上蹿去。只听得“噗啦”一声,一闭眼,满脸是马匹侧腹扯裂后喷泻而来的腥臭热流。那骑兵伴着坐骑的惨叫,重重跌下马来。哀音未落,尘雾大作中亮出一片刀影,戛然而止。骑兵的脑袋与帽盔齐齐削落,都如同流沙般失去了根据。
狂沙骤止,尘埃落定。王忠单膝跪在无头尸体前,宛如从地狱的血河中渡了出来,全身仿佛正被红热的铁水浇铸着。横在面前的锈羌刀已缺了个大口子。双眼透过这口子,冒着两道凶光。朝坠地的骑将方向望去,舔了一下嘴边的马血,啐了一口在地上,站起来。
迷雾中,又来一骑支援,胜似之前一骑的凶猛。王忠把矛尖往地上一戳,将戴着半拉头盔的脑袋挑了起来:半闭的一只眼、还未松弛的肌肉、惊愕的神情。随着一抹红,长矛带着人头如弩箭般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那骑马头上。狂奔中的坐骑惊嘶一声歪倒,第二名骑兵满面撞在一边的歪脖枯柳上,叉在上头,不成了。
王忠抹了把脸,一手的血污。将手中的锈刀紧紧地握了握。太滑了,一会儿斩他的时候怕拿不住。犹豫了一下,弯腰从梁大脑袋的尸体上捡起了他从不离身的斧子,拿刀背来回打磨着。在裤腿上擦了擦血,继续向骑将走去。瓦亭水边隐隐的叛军大部队喊杀声中,斧子摩擦刀的仓仓声格外刺耳。
拿你的斧子,来为你报仇。这斩将的军功,该算在你头上。王忠一定帮你好好宣扬,让你封妻荫子。可是……
人都死了,军队也撤了。
报仇?军功?
“窦忠!”
仓仓声戛然而止。
“阎……艳?”全身像触了电。毕竟能叫出“窦忠”这个名字的,并不多。
那骑将扯过背后的斗篷把脸擦干净了,瞪着眼看着王忠。
……
“贼你妈!阎艳你这个混蛋!”王忠歇斯底里地向对方嚷道。这时才看清对方身上竟裹着一顶不知是从哪儿蹭了或是染了、还是各色碎布条纳起来的披风斗篷,一边掉落的帽盔顶部也换上了杂色兽毛的缨子。全身上下红一块褐一块,格外扎眼。
阎行捂着腰,缓缓站起来,反问道:“怎么是你!董卓主营起火,怎么只剩下你了呢?”
“董卓奸贼……”王忠语无伦次,木然将刀收回了鞘。不知何时,泪和着马血已流满了腮。向前举着斧子,怔怔地后退着回了坝洞里。阎行要叫住他,但欲言又止。
蓦然,王忠抬头哭喊道:“你快闪开,洪水将至!”说罢,拿斧柄猛地捶打了那黄马的臀部。黄马惊,一跃从洞口跳出。话音刚落,只听得东北边上空一声巨响,如不周山倾倒了一般,前阵叛军人马闻之皆惧。
阎行猝然一愣。恍然大悟。随即一声哨响,黄马奔来。不顾伤痛,翻身上马,向方才正在追击民兵、现在反而手忙脚乱的叛军骑兵众疾呼:“有危险,快撤!”又朝洞口呐喊道:“窦忠!要活下来……‘乱世之花’,难听!但老子会考虑的!”拨马便逃。但骑兵之后的数万叛军仍在一发不可收拾地涌过来。
王忠穿入了黑漆漆的洞口,没命地向前奔跑。汗水、泪水、血水和泥水都在脸上肆意蔓延,嘴角右侧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似在笑,但又在笑什么呢?
郭多正站在东北边的高坡上,坡下的众军士凿开了堤坝,四散奔逃。女娲娘娘砍下的龟腿便是放置于此么?这擎托四极的巨柱,如何能坐视这一场惊天的浩劫?是这般卑鄙的人世间已不值得拯救了么?然而柱子上又没有眼睛,人心中却有。然而在这高坡上的人心,却已然扭曲了。
“氾吧氾吧!最好的城防,便是以城郭为利刃,所向披靡!瓦亭的洪水!望垣的诡谋!横流的欲望!吞没吧!”郭多与三十名手下看着这倾注了心血、亲手督建的堤坝,如陇中的叛军倒没在了自己放纵下势若奔马的川流中,眼里都充满了似怅恨又似陶醉的神色。他叫嚣似的向方才凿堤的军士发号施令,又像是在宽慰着身边的手下们。这三十一人,想当初亲自丈量了每一处疏导通道、测试了每一个位置的水压,想当初还在夸口,要让它成为如城郭般固若金汤,今日却受命要摧毁它。当日一时兴起,全员竟都以郭为姓。今日观之,“郭”既不存,而郭多尚在。惭愧啊!羞耻啊!郭家军的名号,一辈子都将背负!多余的城郭,这样的存在,岂不是矛盾到可笑至极么?然而,生于人世间又何尝不是一场矛盾的玩笑呢?既然万物皆自相矛盾,那不如用这矛盾将川流染红,将生灵涂炭。那这样,谁还会嘲笑自惭的我呢?诚恳的所谓愚行还会没有尊严吗?我的决绝,还不够资格让世人认真对待吗?只有用军功来洗刷!只有用杀戮来宣泄!自惭之后的宣泄,却是多么爽快!这样诚恳的快感,多多益善。仅仅是“多”,也只是增了些茶余饭后的笑谈。氾流成灾,尸骨飘浮,便是人世间仅有的严肃话题。城郭再坚实,也抗不住大势所趋的洪流。在这样的矛盾中,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真是令人得意。毁了这一座,只要我生命不止,下一座便指日可待。郭多已死,郭氾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