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不懂爱的年纪,曾那样深爱一个女孩
文/安乔
1.
前几天,吃过晚饭,和老妈拉家常,她忽然兴致颇高地问我:“你还记得以前隔壁老李家的小儿子吗?”
“你是说李志辉吗?”我反应很快。
“哟,你还记得人家名字呢?”老妈略吃惊。
“他怎么了?”
“听说他要结婚了,对象是外地的,老李家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老妈长嘘一口气。仿佛,她才是那个了了一桩心事的人。
其实,不止老妈,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也莫名地感慨起来。
2.
小的时候,我们住在学校的家属区。
每天早上,我还在努力扒最后几口饭,就能听见志芳嘹亮的嗓音从隔壁穿墙而来:“佳佳,你收拾好了没,快迟到啦!”
等我飞速整理书包,冲出家门时,一准儿能看见志芳和志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志芳是志辉的姐姐,他们相差两岁,志芳念四年级,志辉念二年级。
我的小学时光,可以说,是在志芳日复一日的呐喊中度过。
她是一个特别有时间观念的人,这一点,我由衷地佩服。只是,那时懵懂的我们都没有预料到,才几年后,她就嫁作人妻,为人母了,她的人生好像总是比别人快几个阶段。
而志辉,则与她性格截然相反。
志辉长得帅气呆萌,深受父母的宠溺,虽不至于堕落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地步,但一个毛头小子在家里说话居然有分量,想要的东西一准儿能被满足,志芳都很是“巴结”他,以便能蹭吃蹭喝。
在世人眼中,这种被娇纵坏了的人,应该是脾气很坏,被同学们讨厌,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父母成天被老师叫到学校挨骂的那种人,可他没有。
他学习成绩非常好,次次都是全班第一,各种奖状奖品拿到手软;对人也特别客气礼貌,被同学疯狂膜拜……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男神”级人物。
志辉虽然每天都和志芳一起出门上学,但每次走到岔路口,他就不跟我们一起了。
他要等一个叫梦雅的姑娘。
要知道男神多半都是很傲气的。志辉虽然才上二年级,却已经屡次直言拒绝了班主任老师要他当班长的请求,理由是:我想更自由。
所谓一物降一物,再傲气的男神,终究还是会乖乖地听从一个女神。
3.
梦雅和志辉是同班同学。
她家也在家属区,跟我们隔着一些路,属于房子更高档的那个区域。当然,那时小孩子对这些是没有概念的,我们也不关心梦雅的爸爸在学校究竟是个什么官儿。
志辉等梦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喜欢她。
像所有年少之恋的规律一样,女生只喜欢学习成绩好的男生,男生只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
梦雅是挺漂亮的,却不是大众审美意义上的洋娃娃样子。其他小姑娘头发一长,通常都会扎起小辫儿,她不。她永远都是长发飘飘地散着,大大的眼睛放着光,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梦雅走路很慢,走着走着就跟我们拉开很大一截,志辉就安静地跟在她身边。
我疑心梦雅是故意和我们拉开距离的,她性格内向,在陌生人面前不怎么说话。急性子的志芳受不了这种磨磨蹭蹭,拖着我的手,飞快地朝学校走去。
留下志辉和梦雅在后面慢悠悠地走。
不知道我们离开后,他们会不会放松下来,一路有说有笑,摘一朵野花,或者扑一只花蝴蝶;又或者,依旧只是安静地一个陪着另一个,像蓝天守护白云……不管怎样,都是美好的。年少时的喜欢就是纯粹的喜欢,就是想出现在她眼前,在她晶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影子,闪闪发光。
4.
学生时期,八卦消息总是最具传播效力的,尤其是顶着光环的男神女神。大家传得煞有介事,一副比真的还真的样子。对此老师们也略有耳闻,但只一笑置之,觉得那不过是孩子们单纯微小的心思。
小屁孩儿能懂什么是喜欢和爱呢?在日后悠长的岁月里,总要和几个人渣过招,深夜痛哭过,爱而不得后,才会明白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没人相信,在一颗纯真烂漫的心房里一枚有爱的种子在生根发芽。没有人当真,只有它自己知道。
期末考试结束后宣告了伟大的暑假来临,所有的孩子都跟脱了缰绳的野马似的疯玩起来。大人这时也不会像往日那样严厉管束,不会追问你作业写完没,毕竟还有一整个漫长的暑假。大人们也曾是孩子,能够理解他们这会儿无法无天的心情。
一群孩子计划去摸鱼,去掏鸟窝,去果园偷果子……大家兴奋异常,仿佛要去干一番大事业。
志辉却例外。暑假一开始,他就乖乖地呆在家里写作业。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不去找梦雅玩儿呢?”
“梦雅去旅行了,整个暑假都不在家。”志辉丝毫不掩饰他落寞的神情。
“那你跟我们玩儿去吧,作业快开学的时候写也来得及啊!”我怂恿他。
“不,我要把作业先写完,这是我们的约定。”
“约定?你和梦雅的约定吗?”
“是的,我先写完,等她回来就可以抄我的了。”志辉一脸得意。
我万分吃惊,脱口而出“抄作业的都是坏学生,你一个好学生怎么能做这种事?”。作为一个被灌输各种正向观念的好学生,我无法理解这种行为。
“梦雅不是坏学生!”志辉的第一反应是维护他小女朋友的名誉,“她只是不喜欢读书,觉得上学无聊,其实她聪明得很!”
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居然有一种忿忿不平的情绪。想起平日里同学间传的小道消息,说志辉被梦雅迷得晕头转向,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聪明得很,干嘛不自己写作业?”我反问。
“她可以不写啊,我愿意帮她写,怎么样?”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任性说气话。
“那你能替她考试吗?”我有些咄咄逼人。
志辉被问住了,脸憋得通红。在小学生的意识里,考试就是真理,是鉴别真伪的唯一标准。可过了一会儿,他又理直气壮地说“梦雅说的,我们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被逼着上学考试……”
我不记得这个话题后来是怎么继续下去的,但志辉嘴里那句“我们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让我印象深刻。
年少的我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心里只是简单地羡慕梦雅可以不用写作业,因为有喜欢她的人帮她写。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喜欢”是一种特权,在喜欢面前,其他规则都不算数,就像好学生可以把作业给别人抄,一个人的缺点也可以被当成优点来看。
总是要过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会真正明白“我们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的意思,也会懂得,喜欢作为一种特权让人甘心情愿,同时,它还是另一种特权,只有对方能深深伤害我们。
5.
时间飞快,转眼我就上重点中学,还要住校,早上再也听不到志芳熟悉的呐喊。志芳念的是一所普通中学,离家更近,也不用住校。
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志芳每回都兴致勃勃来找我玩,跟我说各种各样的八卦。其中也包括志辉和梦雅的事儿,比如志辉班上转来一个插班生,是志辉的劲敌,后来劲敌是怎样试图引起梦雅的关注,劲敌如何跟志辉PK,劲敌如何被战败……像电视剧里上演的情节一样。再后来,一直不怎么热心读书的梦雅也开始刻苦用心,专门请了家教辅导,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学习就突飞猛进。因为忙于功课,志辉和梦雅上学放学单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志辉却很安慰,他们约定要一起考重点中学。
志芳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脑海里闪现志辉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其实她聪明得很”。
我念初三的时候,他俩和我同校,念初一,不同班,也住校。
常常会在女生宿舍楼下看见志辉的身影,碰见的次数多了,我们也熟稔起来。那时没有手机,为了方便联系,志辉偶尔托我给梦雅带话,一来二去,我和梦雅也渐渐熟悉起来。那之后对梦雅的印象才逐渐改观,才懂得志辉为什么那么喜欢她。她是那样的女孩儿,看上去素雅恬静,漂亮的脸蛋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不怎么说话,可说起话来,就让人觉得她有异于年龄的成熟,让人捉摸不透。
没多久,一向普通的志芳身上居然有了爆炸性新闻。她和社会上一个小混混谈对象了,经常出入网吧和歌厅,很久没去上课,老师把电话打到家里去,李老师才知道真相。
本以为事情败露,志芳会哭着求饶,不料她索性提出辍学,不想再念书,要和小混混去外地打工。那一阵李老师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志芳用绝食来明志。
周末在回家的车上,志辉和我说起这事,我听罢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东扯西扯一些什么近墨者黑,前途未卜等在今天看来纯属伪鸡汤的观点。旁边一直沉默的梦雅忽然开口说“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不一样,不是只有念书才有未来的,她死都不怕了何妨一试,没有人知道明天会怎样,所以她只能自己做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语毕,我和志辉面面相觑。
我去看志芳,肉呼呼的脸蛋儿瘦了好几圈。她看见我,眼睛里放光,拉起我的手“佳佳,你会支持我吗?”一两秒后,眼皮又垂下去,“不,你不会懂的。”
我确实不懂,只是心疼。
到底,志芳还是辍学了,跟小混混去了广州。
李老师几乎一夜白头,憔悴了许多。自此,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志辉身上。好在志辉一直都很争气,成绩优异,于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6.
左右邻居们对志芳的离经叛道很是议论了一阵,有些嘴碎的八婆甚至当着李老师的面开玩笑:“哎呀,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抱外孙了。”
李老师黑着脸,捏紧拳头,快速从人群中离去。
不料,过年的时候,志芳真的大着肚子回来了,脸上幸福满溢。
李老师日日祈祷不要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可当他看到大肚子的女儿时,所有的埋怨、愤怒、羞愧都没有了,只有怜惜。在志芳孕吐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不惜亲自下厨,像十多年前侍奉老婆一样。他含着泪说,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女儿和孩子才最重要……
这些是志辉跟我说的。
我和志芳仿佛越来越远,见了面也不知如何寒暄,只是点点头,笑一笑,然后转身离开。背后仿佛有叹息声。
曾经我们都以为,我们会一直陪伴对方的成长,即便不是上同一所中学、大学,可在平行世界里,我们会一起经历人生的那些阶段,迷茫困惑的,努力拼搏的,甜蜜温暖的,孤独寂寞的……我们会像小时候一样,聚在一起聊八卦说秘密。
可是,在人生的岔路口,志芳提前拐弯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志辉有一次感慨地说:小的时候以为成长就是这样循着轨迹一步步向前,现在才明白,只有电视剧才是事先写好的,人生那么无常,命运的列车装载着我们,如果提前下车,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上高一,我高三。
彼时我们已经渐渐知晓一些人生道理,知道命运的残酷,于是更渴望紧紧抓住身边的人来获得安全感,害怕变数与分离。
我安慰他:至少你和梦雅还在一起,不管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你要竭尽全力守护好自己的世界。
志辉沉默不说话。
7.
没想到,变故那么快就来了。
梦雅决定上艺术类的学校,她不想再继续念枯燥的书,参加无聊透顶的考试,她一刻也忍受不了,她甚至有出国的打算。
当志辉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梦雅擅长画画,学过钢琴和芭蕾,几年相处下来,我从没听她说起过这些;也才知道,原来梦雅身上的气质是有底蕴的,不是单薄的美。
她本是那样光芒耀眼的人,却一直默默平凡着。不张扬,才是最大的骄傲。
志辉明显是懵了,喃喃自语“一直以为她只是与众不同,她叛逆她盲目。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对人生有明确的规划,相比之下,我好像一直还是那个给她抄作业的幼稚的小屁孩。我好害怕。”他无助地看着我。
是很多年以后,在一部电影里看到一句台词,我才读懂志辉说的“我好害怕”,除了害怕分离这一层意思之外,还有一层意思,“成长,最残酷的部分就是,女孩永远比同年龄的男孩成熟,而女孩的成熟,没一个男孩招架得住。”
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命运的一个大浪就劈头盖下来。很快,当年一场可怕的疾病让全国上下都陷入恐慌。我们高三年级被戒严,封校了一个多月。解禁后,因为备考,我还日日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直到高考结束,那种一头扎进某种封闭状态的感觉才彻底松懈下来。
回家后才知道,在高二文理分科考试之前,志辉的精神出了问题,要么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要么忽然喋喋不休,一边大吼一边砸东西。医院的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李老师只好去学校代办了休学手续。
我去看望志辉,他空洞的眼神不知道飘忽在何处,又或许,他在雪白的墙壁上看到另一个美好的世界,所以嘴角隐现一丝笑意。
志辉的妈妈整天以泪洗面,不知道好端端一个孩子怎么就这样神志不清了。李老师则很自责,说在分科考之前给志辉施加了一些压力,本来只是想他更静下心来备考,没想到弄成现在这个局面。
8.
我直觉觉得事情跟梦雅有关。便去找她,才发现两个多月前她就出国了。听李老师说,临行前,梦雅还找志辉谈了一次。回来后,志辉并没有什么异常,家人也就没在意。可渐渐地,志辉就不对劲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一次谈话都说了什么,也就无从判断志辉的抑郁和梦雅的离开是不是有直接的关系。
志辉不开口说话,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
有一天早晨我从公园散步回家,在岔路口的地方看见志辉的身影,便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让人心疼的笑容“早啊,你去上学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撞击了一下,眼泪唰地就流下来。我才想起来,这个路口正是他小学时候,每天早上等着梦雅一起上学的地方。
他什么都不想记得,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回到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睁眼醒来,一心想着的事,就是等梦雅一起上学。
他的每一天是从看见梦雅的那一刻才开始的。
那一年,他八岁。精心浇灌了一枚爱的种子,等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他是朝气蓬勃帅气贴心的小正太,他学习成绩那么好,他是同班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是他眼里只有她,他们的八卦流言满天飞,在最不懂爱的年纪,他用自己的方式那样深爱过一个女孩。
我抱住他痛哭起来,眼泪无法自持地往外涌,仿佛要把心都哭空。
我又想起志芳,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却成了妈,在外辛苦地讨生活,岁月的痕迹过早地爬上她的眼角和双手。
志辉就那样安静地让我抱着,任由我嚎啕大哭。
忽然一刻,我明白,人生中失去的人,就是永远的失去,她带走你全部的羁绊,只剩你站在回忆里飘零。
9.
后来,我去了北方读大学。
后来,家属区的房子被拆了,学校给安排了新房,从前的邻居被分散得七零八落。
听说志辉的状况逐渐好转了,没有继续上高中,在李老师朋友的帮助下,去念了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他去了姐姐志芳所在的城市工作。
听说志芳的老公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在凌晨的两三点,他们的孩子发高烧,劳累一天疲倦的爸爸心急地开车狂奔医院,在拐弯的地方与一辆大货车冲撞,孩子幸存下来,可是她老公却永远地走了。
妈妈讲给我听的时候,眼眶含泪。那几年,说起李老师家的变故,左右邻居无不嘘唏感慨。
我再也没有见过梦雅,听说她全家都移民了。
我再也没见过志芳,听说她后来又遇到有心人,万般疼惜她和孩子。
我也没有再见过志辉。
除了那一次。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四月份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处理一些事情。在家待得百无聊赖,便起意去以前的小学走走逛逛。
从前家属区的那条路,搬新家后,我再也没回去走过。
以前的小学被废弃了,乌墙黑瓦,杂草丛生,一派萧瑟凄凉。一株株围绕教室的泡桐树却依旧高大粗壮,洁白中带点紫粉色的泡桐花缀满枝头,像一只只聆听心事的风铃。清风吹来,枝头的花朵扑簌落地。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的背影,远远地孤独地立在一株泡桐树下。那侧脸和背影都好像是志辉,那么多年过去,那些年少时的记忆又汹涌地扑面而来,我竟不敢上前去与他相认。
或许是从心底里觉得,就让回忆的归回忆,我无需站在他面前再增添一分感伤。
那些爱的誓言与梦想,那些苦痛与挣扎,像极了这落满一地的泡桐花。春秋更迭,花期一年年一季季,开了谢谢了又开,渗进土壤滋养根茎。
人生总会遇到各种悲欢离合,经过种种命定的蜕变,我们才会成长,生命才更丰盛。我们留不住所有的岁月,却被岁月截住。那些过往将被永远地深埋在记忆的一角,它们不会被抹去,也不必被刻意提起。
也许,偶尔还会忽然很想你,想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快乐或委屈?好遗憾,没能如年少时希望的那样一直一直去好好爱你,却庆幸,至少曾那样爱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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