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凯勒和安·沙利文 – 永不褪色的传奇
马克·吐温说:“19世纪最伟大的两个人物是海伦·凯勒和拿破仑·波拿巴”(”The two greatest character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re Helen Keller and Napoleon Bonaparte”)。我个人会把这句话稍加修改:19和20世纪最伟大的两个人物是海伦·凯勒和安·沙利文。
自从刚开始知道海伦·凯勒的故事时,我就对她和她的老师的故事无限着迷。后来由于自己的生活经历的多变,很久我都没有时间顾及自己喜欢的事。最近有了闲暇,再度沉迷于海伦和她老师的事迹。先读了海伦的简短自传,然后读了一本沙利文的传记 – Beyond Miracle Worker: the Remarkable Life of Anne Sullivan Macy and Her Extraordinary relationship with Helen Keller - by Kim E. Nielsen,之后不禁感概万千。
和我以前想当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的,是海伦和沙利文的生活非常不容易。第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就是还在海伦非常幼小时所经历的一次巨大的精神打击:她在11岁时写的童话故事“Frost King” 被指控抄袭另一个童话故事“Frost Fairy”。为此帕金斯盲人学校(Perkins Institute for Blind)组织了正式的调查委员会,追问沙利文,后来还“开庭”“审问”了12岁的海伦。这件事最后没有结果,因为找不到证据证明海伦在写自己的故事之前听到过“Frost Fairy”,但海伦和沙利文的名声大受影响,海伦幼小的心灵更受到巨大的打击。她在自传中提到自己很久以后都畏惧再写任何“故事”,并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沙利文的持续不断的鼓励,她很可能就完全停止写作了(“Had it not been for the persistent encouragement of Miss Sullivan, I think I should have given up trying to write altogether.” – 注1)。海伦的另一个出乎意料的经历是她曾跟随民间的歌舞杂技团(Vaudeville Circuit)作巡回演出。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海伦父母家经济衰落,一个杂技团的主持邀请海伦参加他们的巡回演出,提供了丰厚的薪水,海伦的父亲答应了,但海伦的母亲坚决不同意,才使得小海伦免除了“流浪艺人”的命运。殊不知,人到中年后,海伦出于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和沙利文一起投奔歌舞杂技团,进行了几乎长达几乎十年巡回演出,其中也包括很多演讲。不过,使我稍感欣慰的是,从传记中的记录看,海伦自己很多时候还很能从中得到乐趣。
沙利文似乎是一个比海伦复杂的多的人物。她的人生经历非常动荡,性格也充满矛盾。她生在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八岁丧母,十岁时就被父亲抛弃,和弟弟一起被亲戚送到一家贫民院,很快她又目睹了她弟弟的死亡。她的童年是黑暗的,充满了贫穷,死亡,暴力和蒙昧。不过沙利文天性不同寻常 – 在这样的黑暗中,年幼的她立志追求光明,要成为一个受教育的人。在贫民院生活了四年之后,沙利文得到一个机会(具体原因不详)被送到有名的帕金斯聋哑学校。在学校的六年学习中她成了一个聪慧且叛逆的学生,最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成为毕业典礼上的致辞人。毕业后,她面临着无家可归,也无所去从的绝望处境。然而就在这时,帕金斯校长接到了海伦父亲的信,寻求一个能“教化”海伦的老师。校长把这个机会给了沙利文。虽然沙利文开始犹豫不决,但出于生存的需要,她接受了这个工作机会,毅然孤身一人投奔南方乡下。海伦和老师的传奇由此而生。
“Beyond Miracle Worker” 是一本很详尽的传记,虽然其中有一些比较枯燥的史料,但沙利文的奇特的个性使这些史料都变得完全可以忍受。此书描写主要集中在沙利文的复杂性格特征上,成功地“塑造”了一个生活经历曲折,心里复杂的个性人物。沙利文是从社会的最底层出来,取得超越了自己梦想的成就,但同时,她又“上升”到一个和自己出身生分非常不协调的社会阶层。沙利文对自己的过去抱着非常复杂的心态,一方面她以自己的出身感到不安和羞耻,极力抹去自己的悲惨童年(她是到了自己临终前不久才向海伦暴露自己在贫民院的经历),另一方面,这个黑暗的过去又通过各种方式 – 忧郁和暴躁的情绪和叛逆的个性等等- 充斥于她的生活,成了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梦呓。
在海伦和沙利文的关系上,这本传记揭示了一个相对不为人知的事实,就是沙利文从一个海伦·凯勒全方位依赖的老师,渐渐转换成一个不得不依赖海伦而生活的“伴侣”。在事业上,沙利文多次拒绝其他的职业选择(当然大多是不成熟的机会。在当时的条件下,沙利文这样的人绝少有好的就业机会),依靠着海伦的名声继续自己的“成功”;在生活上,沙利文由于从小患有眼病,这个眼病从一开始就折磨着她,并越来越严重,在她临终前她完全失明,所以,在中年以后,海伦,这个曾经离不开老师的残疾人,反而成了自己老师的“助理”。
沙利文的成就的确是从一开始都被低估了的,她也一直为此不安。沙利文决不愿意自己被看成是一个简单地继承了帕金斯学校正统教育方式的普通老师。事实上,沙利文在接受海伦的教师职位前并没有接受任何正规的教育学的教育,也没有任何教学经验。在答应海伦家的请求之后,她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帕金斯学校独自摸索这个学校创始人山米尔·霍维(Samuel Gridley Howe)对盲聋人罗拉·布里奇曼(Laura Bridgman – 在海伦之前的另一个奇迹)的教学经验。在对海伦的教育过程中,尤其是最初的几年中,沙利文是非常有创造性的,远远超越了学校的教育模式。根据此传记,帕金斯的传统教育方式是通过用手语向盲聋人进行单个的词汇灌输开始,在盲聋人积累了一定数量的词汇之后,再灌输句子结构。沙利文却从海伦的不到一岁的妹妹那里发现,幼儿接受语言的过程并非单个的和分离的,而是连续的,且是在交流中自然达成的。于是她大胆地对海伦采取了“对话式”的方式,给海伦在每天自然的日程中用“句子”交流,而非单词灌输,从而导致了海伦对语言的迅速掌握。对我个人来说,这显然是非常自然且富于创造性的教育方法。然而不幸的是,由于帕金斯学校为了自身利益所作的宣传,沙利文在公众之中的形象不过是一个继承了帕金斯教学“精髓”的年轻老师。这使沙利文长期拥有一种怀才不遇的心态,也不得不在现实中委屈自己,生活在海伦的“阴影”下。
有意思的同时也使人困惑的是,沙利文在接近晚年时渐渐得到各界认可,从“海伦的老师”的形象渐渐变成一个有非凡创造力的独立教育家(A pedagogical innovator),从而不止一次接到各大学和教育组织对她单独授予的奖励,然而她却一一拒绝了。令人欣慰的是,虽然她拒绝,但很多荣誉还是最终“强加”于她,比如藤普尔大学(Temple University) 在给她和海伦颁发荣誉学位时,校长亲自读了她的拒绝书,之后全场起立,一致认为沙利文的个人谦虚不应影响学校的决定。之后校长亲自到沙利文家中给她颁发了荣誉证书。她的一个朋友兼传记作家Henney不理解沙利文为何这样固执,比喻道:你现在就是想要在华盛顿建一个碑,都是可能的事(if she “wanted the Washington Monument now I think she could have it。注2)。然而此时的沙利文已经太老,太病,几乎不再在乎公众对她的反应了。
海伦和沙利文的生活一直都非常不荣易。虽然有名,但由于她们一方面是残疾(沙利文在公众眼里却是“正常”的),另一方面她们从来没有稳定的收入(她们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都来自于当时的慈善家和慈善机构),所以她们不断地“挣扎”在求生的困境之中。我曾经以为海伦的父母非常富有(海伦的奶奶是罗伯特·李将军的表妹),但在海伦成名之后很快她父亲的家产就破落了,甚至家庭的经济收入在很多时候都不得不依靠于海伦的名声。沙利文中年后和约翰·梅西(John Macy)结婚,但很快这个婚姻就名存实亡了。并且,即使还在她们婚姻开始的时期,梅西夫妇和海伦“一家”(海伦一直和他们夫妇住在一起)的经济都基本靠着又聋又瞎的海伦一个人支撑着。这也是为什么海伦后来不顾沙利文的反对,坚定地投身马戏团的演出的原因。
最让人感到迷离的是海伦和沙利文的关系。沙利文虽然结了婚,但海伦才是她终生伴侣。曾经,一个叫皮特·范根(Peter Fagan)的人向海伦求婚,海伦非常兴奋地答应了,但后来却顾虑于沙利文的反应,和海伦母亲的坚决反对而放弃。海伦为什么会放弃自己人生幸福呢?难道她真的完全满足于和老师一辈子在一起生活?她和沙利文“一生相许”是出于自愿,还是报恩观念或责任感?她们的关系是否超过了“师生关系”?
无论如何,海伦和沙利文的生活经历是非常富于传奇色彩的。我个人认为她们彼此间的信赖和依赖是命运使之然。她们的生活和奋斗,她们对黑暗,残疾和贫穷的征服和超越,以及她们对普通人的影响和震撼,都是人类智慧,激情,爱以及意志力的象征。在我个人看来,历史上似乎很难再找到比这两位女性的故事更为非凡的了。相比之下,拿破仑不免流于平庸。
注1:The Story of My Life, Helen Keller.
注2:Beyond Miracle Worker, Kim E. Niels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