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避讳杂谈
对避讳、忌讳作壁上观,不难发现它的幼稚和愚蠢。大年初一清扫屋子,就断送了一年的财运么?乘客不经意吐出“沉”“成”之类的字眼儿,日常维护得好端端的船就沉下去了么?不管相信天命或者人为,我们都能判定这些缺乏因果逻辑的避讳、忌讳,类似于远古巫术,徒增人们的恐慌和惊惧,实在毫无意义。然而,令人沮丧的是:每当身处其间,我们常常身不由己,或遵循它的原则,或成为它的奴隶。
明代无名氏的《时尚笑谈》里有一则笑话,说“昔一士人,带仆挑行李上京赴试,忽被风吹落头巾,仆曰:‘帽落地。’士人嘱曰:‘今说落物,莫说落地,只说及地(第)。’仆如其言,将行李牢栓于担上。士曰:‘仔细收拾。’仆曰:‘如今就走上天上去,也不会及地(第)了。’”自从隋唐开始科考,此类笑话层出不穷,讥讽嘲弄读书人对“落第”的迂腐避讳。事实上,无论怎么避,绝大多数读书人都避不开几乎命定的落第厄运!明知投放的名额那么少,参考的人那么多,及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富贵荣华的希望太渺茫,内心当然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而这些饱读诗书不肯直面现实的家伙,除了做梦幻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能做什么呢。
避讳并非酸腐书生的专利,一穷二白、头长癞疮疤的阿Q,不但忌讳“癞”“耐”,而且引申开去,忌讳“光”“亮”,乃至“油灯”“电灯”了。可怜的阿Q,显然经常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但为了自己的避讳,却不惜与伤他自尊的王胡、小D大打出手,无益无趣地消耗着仅有的宝贵热量。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更“怒其不争”——那种敢于正视自己、直面人生的抗争。阿Q随同旧的制度死去了,可他不死的顽固忌讳,还时时闪耀在我们的大脑中,挥之而不去。
与当权为政者比,小民百姓的避讳只是小菜一碟,不能同日而语,岂可相提并论!汉文帝刘恒,改恒山为常山以避其名讳,大手笔吧。到了唐太宗李世民作皇帝,普天之下只得用“人”字替代“民”字……谁敢不避皇帝之大讳?甚至他们咽了气,也有与众不同的专用说法:国君皇帝死,称崩;诸侯死,称薨。他们的死重如泰山,百姓的死自然轻如鸿毛了。可悲的是:轻如鸿毛的升斗小民还要委婉曲折地称死为“老了”“没了”,就是不肯老老实实说出一个“死”字来!在一个思维正常的现代人看来,人死如灯灭,无论贵贱,莫不如此,没什么可避讳的,也没任何理由分出个三六九等。但一个等级森严专制残暴的社会,一个上上下下都畏惧死亡的民族,怎能不粉饰生命、避讳死亡呢?活得猥琐苟且,死得隆重虚伪。
神医扁鹊察视蔡桓公有病,劝其及时医治,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可桓公就是不相信或者不愿相信。讳疾自然忌医,忌医不免病亡。历史上像扁鹊那样敢于直言不讳的人太少,就因为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桓公似的人物太多。他们唯我独尊、自以为是,从不肯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过错,非得弄到你避讳、我避讳、大家都不得不避讳,最终国破家亡不可。这是专制体制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的致命绝症。
想起古代官员出巡的情境来了。一班爪牙高举“回避”“肃静”的招牌,在开道锣鼓的伴奏下,百姓肃立路旁低头垂手,或者五体投地行跪拜大礼,表达深入到每一个细胞的驯服服帖,这不是避讳产生的根源么?这不是避讳的绝妙象征么?偶尔有一两个项羽刘邦式野心勃勃的人,心底里暗自嘀咕着“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也”。成王败寇的历史告诉我们:取而代之以后,百姓还得回避、肃静,作驯服奴隶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避讳是统治者的统治术,是小老百姓苟延残喘的救生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