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传 之二 治疗史 BY Littlefinger
神马东西第183篇原创力作
一
上回说到,直到十九世纪,手术治疗癌症的成功率很低,医生甚至不屑动刀。1846-1867年间两大医学突破,麻醉术和消毒术,全面提高了手术技术。1842年,几位医生使用乙醚成功地完成了一些小型手术。这种让病人失去知觉无痛感的过程被命名为“麻醉”(anesthesia)。病人被麻醉后,医生可以获得充足的时间进行手术。大约同时期,Joseph Lister (李斯特,外科消毒法的创始人)推测,开放性伤口容易发炎的罪魁祸首是空气中的细菌。李医生还细心地注意到,邻镇居民在清倒夜壶以后,会用便宜的石碳酸清洁除味。他脑洞大开,把厕所清洁剂抹上病人的伤口,竟然没有造成感染而是很快结痂了。1869年,李医生用乙醚麻醉、石碳酸消毒,在自家餐桌上(!)给亲姐/妹做了乳癌肿瘤摘除手术。手术成功后她多活了三年,后死于转移肝癌。
维萨里的解刨学时代,做手术是对人体的探索;摘除术完成了从探索到治疗的转变。1850-1950年是手术疗法的黄金时代。癌症改变器官的构造、以及器官与器官间的分界。怎样摘除癌变器官同时不伤及健康器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刀医生的技术和创造力。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在当时备受瞩目,简直是艺术家一般的存在。当时的很多手术室按照剧院的结构建造,手术台当作舞台,还有观众席方便人们欣赏。
癌症复发率高,需要进行多次手术,逐步切去病灶。极少患者能承受两次甚至三次手术。能不能在早期将其连根拔起呢?根除手术(radical surgery)应运而生,代言人 William Stewart Halsted,被我尊称为强人医生。强人医生是位传奇人物,美剧 the Knick 就是以他为原型创作,他的角色由大帅哥 Clive Owen 扮演。
以十九世纪的卫生条件,手术室比屠宰场也好不到哪里:手术刀由医生随身佩戴,掉地上了捡起来擦一擦接着用;缝合线是猫肠子做成,缝的时候还要吐口唾沫捻细了,缝完还露一大截拖在患者身体外。为学习更先进的医学技术,年轻的强人医生去了欧洲游学,在德国第一次接触到了根除手术。
1882年,海归后的强人医生在餐桌(又是餐桌!为什要说又呢?)上为自己的妈妈成功进行了全美第一例胆囊切除术(除了餐桌情节,外科医生还喜欢拿自己人练手)。他的姐/妹生产时赶上大出血,他竟是连血型都不知道就输自己的血给她。所幸两人血型匹配。一日,强人医生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一种新的麻醉剂,可卡因。早年间他见过德国医生用可卡因做局部麻醉(史上首例据说是弗洛伊德他老人家撺掇的)。那个年代可卡因便宜又好用,深得医生们青睐。强人医生先在自己身上试验(这算是为病人负责吗),发现可卡因不仅止痛,还让他精力充沛、可以无眠无休地工作。强人医生本就是偏执而勤奋,对自己每个爱好都到痴迷的程度。嗑了药的他,头脑越发清晰,注意力高度集中,感觉自己简直变成了超人,雄心勃勃。当然也染上了毒瘾(同弗洛伊德)。他绝不会堕落成个无用的瘾君子,不然怎么称强人呢?他靠着超人的自制力控制毒瘾,完全没有影响到工作。为了考验自己,他在床头伸手可及处放一包可卡因,毒瘾发作却阻止自己使用。为戒掉可卡因,他转用吗啡,结果染上了两种毒瘾(同弗洛伊德)。但他每天严格按照计划、定时定量地用毒,依然是成绩斐然的外科医生一枚,而且身边的同事完全没有发觉。
即使手术割除,乳腺癌的复发率依然非常高(似乎乳腺癌在西方更多见)。强人医生本着割得越多复发可能越小的原则,创立了 radical mastectomy——根除式乳房切除术。他认为这样能彻底铲除乳腺癌。大面积切除胸部必然把人搞残,可怜的是乳腺癌患者主要是女性。被切除胸大肌,患者的胳膊就残疾了,还永远变做阴阳肩。切除腋窝下的淋巴结导致淋巴液流动受阻,患者的胳膊肿得如同象腿。术后恢复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强人医生认为,这是战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牺牲。如今听来相当野蛮,随着医学进步,或许今天的一些技术,在未来同样骇人听闻。
强人医生任职约翰霍普金斯医院(Johns Hopkins Hospital)期间制定了一套培养方案,把年轻医生打造成自己的复制品——充满个人英雄主义和自我约束,勤奋而不知疲惫。他安排学生专攻各种癌症,桃李满天下。他的得意门生遵循他的教导,相继割出一片新天地。到1930年间,手术疗法已是越割越多的趋势。
乳癌有两种,一是局部的,二是已转移的。根据扩散的程度,癌细胞一旦侵入淋巴结,就算能切的都切了也成功率不高。很多时候,根除术比较坑爹,不是切多了就是切少了。而乳癌复发性高,五年甚至十年成活率才是治疗成功的标志。当时的医生看重切割技巧和手术成功与否,忽视了长期治疗结果。根据强人医生自己的统计,76例根除手术中有一半患者死于三年内。其他更全面的统计也表示,“根除”术并不能根除乳腺癌。然而数据并没有改变强人医生,他觉得自己是医生又不是数学家,从此干脆不再搞什么术后跟踪,把数据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练习刀工去了。
二
根除术创立的同年,有科学家发现X光可以穿透人体活组织。自然中也有些元素具有同样功能,其中包括后来被居里夫人发现的镭。频繁接触放射性元素的人,早期都会出现皮肤皲裂、变黑甚至脱落等症状。那是因为X光能破坏DNA,从而杀死细胞或者抑制细胞分裂。分裂最快的细胞(皮肤指甲牙龈血液)受的影响最大。分裂分得停不下的癌细胞也属重点打击对象。1896年,芝加哥医学生 Emil Grubbe 自制一台X光设备为一位乳癌患者放疗。患者胸部的肿瘤真的变小了,但几个月后死于癌症转移。其实,放疗只是对局部癌症有效。
镭巨大的辐射强度让医学界看到新希望。X光治疗仪得到广泛使用。有医生干脆把镭植入患者体内肿瘤里。抗癌史由此进入原子时代。让人失望的是,放疗在治疗癌症同时也会引起癌症。因为X光除了能杀细胞的DNA,也能使细胞变异。居里夫人便死于放射造成的白血病。Grubbe 手指被截肢,脸上反复留下许多伤疤,晚年被多种癌症缠身。1910年间,美国一家工厂推出一款夜光手表,使用添加了镭的颜料。给手表上色的年轻女工们,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直接接触放射性颜料,甚至用嘴调节蘸了镭的刷头。十几年间,这些女工相继出现下颚骨坏死、舌头伤痕累累、贫血等症状,最后还要受白血病和多种恶性肿瘤的折磨。科学家和普通人都会因为科学献身。
古代神医盖伦的黑体液说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很多情况下,癌症由体液引起,是系统性疾病,需要采用系统的治疗手段。
三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相信有机化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相对于无机化学,有机元素来自生命体,仿佛有种特殊的“活力”。1828年,德国科学家 Fredrich Wohler 成功合成尿素。尿素通常产生于肾脏,这让有机和无机化学划上了等号。虽然 Wohler 本人也是医生,但合成化学最早却错过了用于医疗的机会,而是走了一条多彩的弯路。
1850年间,英国棉纺业兴盛,带动印染业发展。染料依然需要从植物中提取,这种古老的操作显然跟不上工业化的脚步。1856年,英国一个小伙子合成了一种叫苯胺紫的可染色化学物质,印染业由此打翻了合成化学的调色盘。随着德国化学家们加入,到1880年间,德国已有“欧罗巴的调色板”之称。1878年,德国医学生 Paul Ehrlich 试着用工业颜料给活组织细胞染色,发现这些颜料竟能区分不同结构的细胞,可能是由于颜料中的化合物选择性地与细胞中的某些化学元素进行反应。Ehrlich 想找到一些化合物,能杀死致病的微生物,同时不伤害细胞。著名的法兰克福染色剂工厂就在他的实验室附近,近水楼台,方便他进行一系列动物实验。
Ehrlich 获诺贝尔医学奖以后,研制了治疗梅毒的新药物“606化合物”。梅毒由病毒引起,多通过性传播,那时是相当让人头疼的流行病。不仅危害公共健康,还引起很多社会问题。Ehrlich 试图以同样的原理治疗癌症却不了了之。他的化合药物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病毒细胞中的酶和人体细胞的酶有着天壤之别。癌细胞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与人体正常细胞高度相似。
Ehrlich 晚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的颜料厂被改做军需化工厂,生产的化合物中包括“毒气之王”——芥子气。1917年7月英军在比利时小镇 Ypres 受到芥子气袭击(这个地方很悲催地被毒气轰过好几次。两年前是氯气,那是德国第一次使用化学武器),一夜之间两千官兵命丧黄泉。芥子气在短短几小时内使皮肤烧伤、呼吸道粘膜发炎坏死。它的短期杀伤力最有名,但对其长期后遗症的研究却很少。1919年,美国病理学家 Krumbhaar 夫妇检查了镇上几个幸存者,发现每人都是白细胞稀少、骨髓近乎枯竭,暗示着芥子气能够有针对性地只破坏骨髓细胞。当时大家忙着打仗,这个研究就被忽视了。
我国谚语以及16世纪瑞士医学家 Paracelsus 说(不要问提此人何用,本书作者最大一个特点就是:“哎,说到这个,你听说过那个谁谁谁吗?他小时候喜欢吃米饭哦。我给你讲讲吧……”此处跑题5000字),是药三分毒。治疗癌症,是毒三分药。芥子气重新入戏是二战中1943年,德军偷袭意大利巴里港,号称小珍珠港事件。英美一度试图掩盖这一丢人的事故。被炸的一艘美军船上秘密载有大量芥子气,连本船船员都不知情,结果盟军被自己的化学武器害惨了。劫后余生的战士和居民都出现了 Krumbhaar 夫妇论文中提及的病情,白细胞稀少、骨髓耗竭。事后美军赶鸭子上架,匆忙成立了化学战事办公室(Chemical Warfare Unit)研究毒气。芥子气由耶鲁两位科学家负责。两人在动物实验成功后,说服某医生给一位淋巴癌患者静脉注射芥子气(液化)。十个疗程后患者的肿瘤消失了,但不幸几个月后复发。
然后二战结束了。
未完待续,静候下集。
作者按:虽然有点期待读到干细胞(stem cell)科研的内容,也想弃坑。唉,坑品不好。泪。请精神支持。
上集癌症转之癌症史参见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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