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制造 长篇连载 第廿六C
我终于可以小心翼翼打开旧木箱了,小心翼翼捧出那叠已经发黄的手稿。我知道它已经开始发黄,洇染着老鼠尿渍的那一圈应该更黄一些,或者更白一些,只是鼠尿渍迹的那一圈边界更加黄一些黄得更加深一些因而有点发黑。我小心翼翼捧出那叠因洇染着老鼠尿渍而发黄的手稿,抖落表面那一页上那些黑米粒一样的蟑螂屎。是的,您已经看出来了,这一系列动作,我都是在想象中完成的,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手稿,我的写作一直用的是电脑。但是,我愿意把它写成手稿,我怀念那种钢笔在纸上沙沙写过、另一只手不自觉伸出去摸烟的日子。我写得手腕发疼,意识到疼,是我发现烟盒已经空了的时候。我揉了揉太阳穴,仰起头,正好撞见那幅自画像在墙角紧紧盯视着我。
我的病体抖抖索索捧回已经停止续写起码五个月的手稿,除了上边的鼠尿和蟑螂屎,我发现它字迹的模糊,还跟我的视力有关。也就是说,五个月时间的生病和吃药,已经使我的视力减退了。这样看来,我完全应该象一个病人和一个老人那样生活,也就是说,应该循规蹈矩了。我的手略微震颤着摸过稿纸的页面。我其实还不至于病和老得手都要震颤起来,我是因为突然明明白白发现自己的病和老而产生的心理震颤,震颤着的,是我的心。我闭上眼睛,只管让我略微震颤着的手顺着泡过鼠尿的稿纸摸过去,仿佛要在纸上摸出那些字的意思来,像一个盲人摸着盲文,摸出我曾经年轻和活力非凡的岁月。可是,这一摸,令我的手更加颤抖起来,我的心震惊得抖落了手上的稿子。
存放在木箱里的小说稿,已经叫老鼠咬掉了很大的一个角!因此,如果它里面盛载着的是我的故事,那么,它从此所盛的就是残缺不齐的故事。从此,你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再可以以故事性不强来指责我的写作。
关于老鼠咬掉小说稿,是春节期间我在浙江台州一天接一天和过去的朋友吃饭喝酒时,那名在我的梦里制作《中国宝贝》电影的朋友说起的(你们可以回过头去看看,我把那场梦里的电影放映场面描写得多么精彩啊),他一说,我就赶紧记到笔记本上,然后就一直等待适当的时机把它用出来。我浪费了一整个春天和夏天啊,终于在秋天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个机会。现在,请你们跟我一起想象,那些老鼠像练就了软骨功似的,如何钻进我的木箱,如何在我的木箱里筑窝产子,每一夜,如何西西索索咬啮我的稿子,吃掉稿子里的故事,那些吃故事长大的小老鼠会是如何长得又白又胖。你们见过又白又胖的小老鼠吗?没有。我也没有。我见过红嘟嘟的小老鼠。那一天我水边吧整空调,把那只柜机拆开时,里面就有一窝五六只小老鼠,它们挤在一起,见光缩成一团,发着叽叽叽的叫声。事后,五六只红嘟嘟的小老鼠都让整空调的师傅夫妇拎回去了,他们说,小老鼠泡酒好,治哮喘。现在,让我们一起来想象五六只小老鼠泡在酒里的情景。那些小老鼠,五六只,红嘟嘟的,咚咚咚咚咚或者还有一声咚,被扔在灌满了白酒的玻璃瓶里,它们初被扔进去,就潜到了瓶底,挣扎着,浮上来,继续挣扎,接着就不动了,又略微沉下去一点,悬浮在瓶子中间,象泡在马尔福林液里实验用或作标本用的各种尸体或器官。这叫我想起我们制作戏剧《创世纪》,需要一瓶蛇酒,我去菜市场买来水蛇,把蛇洗干净(期间它咬了我一口),把它的头往酒瓶里塞,它死不肯进去(它又咬了我一口),我更使劲地往里塞,它的头进去了,身子不肯进,身子进去了,尾巴又不肯进,我塞它,直到把它全部塞进酒瓶,我边塞它边挣扎,我塞完了,就把瓶盖盖住,看它在里边挣扎,它挣扎,忽上忽下,但一会儿,它就缓了下来,肚子朝上,翻白,死了,我更愿意说它醉了,醉蛇。醉蛇。你们可能吃过醉鸡、醉虾、虾蟹,但你们吃过醉蛇吗?蛇醉在酒里,跟那些小老鼠泡在酒里一样,它就是一具尸体,或者,像人体的某件器官。
人体的器官。“《中国宝贝》”说,他梦见老鼠咬掉了小说稿。我觉得这个意象美,就把它记在我的电话本里。“《中国宝贝》”又说了,他说,龟tou的皮肤婴儿一般,粉红,硬起来时渐紫,紫由浅而深。阴jing的龟X,皮肤婴儿般。那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就是小老鼠的样子?小老鼠泡在酒里,渐发硬,发紫,紫由浅而深。泡在酒里的小老鼠,就象男人的阴X,一种器官泡在马尔福林里,等有需要就拿出来用,没需要时就这样泡着。它能治好老爷爷的哮喘。是。“《中国宝贝》”大开宴席,股市不好,他蚀了钱,还大开宴席,但要AA制。开宴时去发廊叫两个小姐来。无酒不欢,无小姐也不欢。他说,龟X的皮肤婴儿一般,硬起来时渐紫……我也赶紧把它记下来,将来找机会用到我的写作中,如果暂时用不上,就让它停留在我的笔记本中,就像那些小老鼠泡在酒中,那些器官泡在马尔福林液中。后来宴散了,酒未醉,小姐们走了。嘿嘿,老鼠咬了小说稿,龟X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