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病。
新年的脚步声迫在耳边的时候,他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没有在乎这迟到,甚至于说是即将缺席,他依旧是缓缓扣好了衬衣的最后一枚纽扣,才彻底坐起。
他的眼睛望着摆在那桌子角落的一个盒子,也许只是因为恰好起来就对着那角落,事实上他心知肚明,他不会刻意。他顿了顿眼神,反常的仿佛是要在自己那对洗尽铅华的眸子中生生地安放一分虔诚,然后用自己在烟丝中阅尽沧桑的嗓子说出一些东西。即使张了张嘴,他没发出声音,这一切都被他导演得仪式感十足。
他决定打开它。他挪了挪身子,艰难地把自己拖到了桌子前,伸出了手。可看着已有些灰尘覆盖的盒子,却一瞬间有些晃神。
因他病了多久,又错过了多少?以至于时间已经需要用洒满灰尘营造质感的方式去叫醒他了。他知道病这种东西靠醒过来是没有用的,命运也已经定成格,面对这份庄重。他感觉真该做些什么了——拖着残病之躯,也不该把情绪托付给佛系的命运。
——在他的右手擦干净盒子之后他才有庄重去拾起,也等到他把右手洗干净之后,他才有庄重去打开盒子。别人看见这些,都不自禁地牵扯到自己,一时间可以肃然起敬。为了坚守这些庄重呢?他付出过什么,想必没人知道。
盒子中是部单反,被相机包裹起来,是佳能。当时他就在尼康和佳能之间纠结的时候,他仿佛就在纠结自己的摄影使命,这是他偏执了,想必。因为谁规定尼康只摄景,佳能只拍人?人家也只是说佳能拍人更棒,更好不代表只有一条轨迹可寻,他可能是知道的。但他还是选了佳能,也可能他不知道,但更多还是因为他被告知的一句话——拍人更有故事,这句话战胜了他许多理性。“故事”这个词对少年气犹存的他无疑是一大冲击,浪漫几乎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生命的那时,弹吉他和摄影的种子,悄悄萌芽。
他想这可能是他现在拥有的全部。这时候他忘记了他在注视相机包时候想说的那句话,也是他经常在拍摄始终达不到他想要效果的时候常说的话:哪有底片映不出的故事,相框里圈不下的人生?其实他想证明的一直是这个,想说的是自己不孤独,可是证明这个命题的路,却被他越走越远,尽管谁也只能背向而驰。
他喜欢从框里面去看世界。
各种各样的框里,他觉得早已经框下了整个世界。这是他最近的偏执。那天他躺在床上,能抬动的只有眼皮,他知道自己可能病的不轻,可是他更知道自己真的无力往医院方向走去,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有,他也明白有些病,醒过来不代表没死,笑起来不代表痊愈。他看见了什么?并肩而行的情侣,步伐匆匆的白领,背着吉他的另一个他,嗯?吉他已经很久没碰了。终于他看见了一个举着单反的,他知道那人在调参数,看起来还没他熟练,还要时不时看一看液晶屏。那么远的距离,想必他臆测的更多,朋友说他成功路上的败笔就是他的骄傲啊。他想起来构图法,是用三分还是黄金分割去突出重点呢?如果那人不知道,他在想自己是不是该为自己的知道笑一笑?
时间飘忽几秒,他不再想,仿佛叹气直接是说知道无论怎么突出重点也不可能是这个拉近到极致都看不清五官的自己。那便不挣扎,当所有故事都画在那里,想必知道画师是命运的时候,全心全意去接受比有意义的反抗来的直接得多,有用的多。他想起苏更生来,那可爱的诺顿先生,也还是没看见她的挣扎吧?
然后他真无事可做了,他觉得。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仅有一条路,只有把自己的身体先治活了,才有力气在这世界继续残喘。他开始计算距离,从这走到医院要先下六层楼,算上那高高的台阶,他觉得这栋楼本可以装个电梯。然后要直走,走到一个死水无波的湖向右转,之后还要左转,又得右转……太麻烦了太麻烦了,他想。他犹豫着,斟酌损益,和那个反复思索着他那不大的内存卡应该保存着那些拙作一样的犹豫。嗯,这张构图还可以,嗯这张取景很到位。可到底去不去?
还是该去。他记起来麦兜,麦兜拿着包子的时候都知道自己长大了,该一个人去面对这个冷冰冰不那么好笑的世界,它都能知道“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这样的道理。他自问,等待就可以有了吗?在即将另一年的日子里,他原来还不如猪。
他动身了,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可以走动,他起身收拾自己。在临走之前又添了一件衣服,拿了一个口罩,出门前也还望了望相机,可他终究没拿起。他没力气再负重太多,一个人的大街,拿来挡风的才是必要的,另外,拖动他自己就花了他的命。
但他的决定还是落空,六点半的时间点,谁去伺候你?谁不伺候胃?那个医生端着碗饭一脸不耐地说怎么才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该走了。他只是歇歇,没打算耽误别人,只是回去的路太远,他该回复一下体力。但是不知道这被医生看成了什么,医生还是诊断了下去,喉炎,发烧不太重,明天过来吧。
“我有点头痛。”
“没事,明天来肯定行。”
他有些后悔了,不该多说的。
这下该走了,但在他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医生也同样尴尬了一下,“你记得明天早点来啊。”当然医生可能不会觉得尴尬,但是他想的不一定完全是错,比如这句话的落脚点一定不是记得来,而是早点,你看医生的神情,不难揣度出丝丝的恶意。
他感觉不能再停下去,他回程的路,他想是只能用时间衡量了,超过某一刻,就会倒一样,他始终低着头去走。许是头痛也没想到,用速度加快换来的就是更快的体力透支。就像文字能表达的,就只是,他这像是义无反顾的孤绝,去的时候就没抱着如果不成功的念头。这时候他恍惚知道了自己的生病的主因。
又一次引他驻足的是红绿灯,当然,也是不得不。这段路上绿灯最短,红灯却长,不宽的路他不懂为何这么安排。他不喜欢红灯,每次都这样,人行道不允许通行的时候,他就会去看车辆通行的绿灯,仿佛绿灯真能代表什么,红灯也真能昭示一些真实的样子,他愿意讲究。
可抬头他看见的除了一点绿,再就是茫茫。灰灰暗暗的经久不去,而这里他能记起,是上次他拍下那段黄昏的地方。那幅图算得上美,他觉得,至少所有看过的朋友都会这样说。凭借这幅图,他还获得了某个摄影的奖,而这也只是他随意而为。他又看起这灰白,用手比了比取景框的样子,眼睛一闭,他将这拍下了。他想他会告诉别人这更美,因为这幅图的名字——常态。即使常态是灰白,也美过刹那的存在。他觉得他付出这么多体力还是收获到了某些东西。挺好,挺美。
他想他不该走了,一条回忆的路,举着单反再记下所有,又挽回得了什么?比着手也拍的下美景,什么又不可以失去?就住在夜里吧,伸手不见五指,反而没啥好失去的。
一层热汗铺在了他的额头,他想,这一路,就当是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