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后悔的事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张枣的《镜中》都是一首让男人和女人喜欢的诗。

谁在回顾往昔的时候，没有一两件后悔的事呢？“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后悔的事，本来应该像一枚钉子，硌得人心直痛，诗人却把它与梅花联系起来，这“后悔”就有了一丝丝清淡的，甜美的味道。

无论后悔做过什么，还是后悔没有做过什么，梅花纷纷落下的时刻，凝结的心事渐渐化开，疼痛变得模糊，变得轻盈。

整首诗像一部独幕剧，远景和近景轻移悄挪，古典和现代共冶一炉。梅花，南山，骑马归来的她, 低头回答着皇帝，这是古典情境；看她游泳到“另一岸”，则带着现代的审视，目光既追随，又疏离，甚至还带着点儿质疑； “松木梯子”竖在现实的大地上，通向幻想的天空。松木散发着森林的气息，节疤醒目，木质硬朗，纹理粗大，衬托着她娇小敏捷的身体，渐渐往上。无论是看她游泳至另一岸，还是看她登上松木梯子，对他而言，都意味着无法把握的状况。随着距离的逐渐拉开，一种“危险”在临近。

所以,“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能驾驭马匹，又娇羞温顺的女子，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女子吧。“低着头，回答着皇帝”，——哈哈，若用眼下流行语来解此句，就是一枚直男的白日梦。自我为中心的男人们，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皇帝，看着心爱的女子，如同皇帝看着自己宠爱的后妃（而且这还是一位爱运动的妃子）如一朵红云飞至。马匹俊美，长鞭飞扬。然后这朵绯红的云，便缓缓降落在了他的面前，如此温柔顺服。“皇帝”此时的心中，该生出无数的欢喜和爱怜吧。

在回答完皇帝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此刻镜头又拉远了，她在回忆什么，又在向往什么？她有后悔的事吗？窗外，和河的另一岸，都意味着另一个世界的开端，以及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此刻，诗行也走到了结尾：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

那飘落的梅花，此时已经落满了南山，这情景该有多美呢！梅花落下的地点，不是东山，西山，北山，而是南山。除了“南”字的音调更为柔和，“南山”的意象也消解了部分冬日的清冷，后悔的事也零落成泥，埋入大地。

我读这首诗的时候，梅花已落，春花已盛。我从诗里看到的镜子，像是一面横在古典与现代之间的魔镜，映射着人物的前世，今生，来世。镜像变换，交错重叠，悲喜难言。

而我，想起这半生，却并没有后悔的事。那些没做成的事，一定是心意或者机缘没有抵达；那些做过的错事，也是无法躲避的弯路。

附：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