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痛
妈打他电话：“你爹想撇下我们，他，他要自杀！”妈一定是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打电话，爹确诊的那天，妈也是这样的声音，压抑着，悲伤又无助。
到医院，爹和昨天一样，歪在床上看电视，见他进来，爹扭头一笑，那笑也和昨天一样。
天突然降温，来之前，妈要他把厚睡衣带来给爹加上。他扶着爹的后背，爹的肩胛骨戳得他手心怪怪的不舒服，他都不敢用力。
妈给爹扣上睡衣扣子，胸围正合适，妈背转身，偷偷抹眼泪。他的衣服是大码，爹没生病时要穿加加大码，癌细胞正一点一点蚕食着爹的身体。
早知道，去年，爹开始慢慢消瘦的时候，就应该提高警惕上医院检查。也许，不会拖到这么严重。
以前，爹有着厚厚的身板，那身板上有着多少回忆啊。妈说过，儿时的他最喜欢骑在爹的肩上，走村串户去赶集，哪里热闹往哪里凑。
上学了，他贪玩，爹说，你乖乖读书，爹给你骑大马。放学回来，院子里，爹果然双手撑地，膝盖跪在地上当他的马，他坐上去，胳膊装着扬鞭的样子，嘴里“驾！驾！”
邻居看见了嗔怪：“看把个娃宠成啥了？”爹不管，只要他答应好好学习，要天上的星星，爹都会去摘下来。
这个骑马的游戏是什么时候不再玩的呢？十二岁？也许更早。他嫌爹啰嗦，怪爹不懂他，天天就知道说学习学习，盼着他长大了考医学院。
再大些，他跟爹闹别扭，为什么他的想法在爹眼里，都是错？不就是没听爹的话去学医！
幸好妈一直在他和爹之间回旋，两边说好话，他俩才没有闹僵。
爹最近越来越温和了，昨天，爹还和他谈心。爹说，刚子啊，人生就得按自己的想法过，才不留遗憾。
爹是不是有什么遗憾？他如果有遗憾，又怎么会想不开，要自杀？
趁爹睡觉，妈拉着他到走廊尽头，他连忙问“爹为什么自杀？”
“这几天，他每天找护士要好几次止痛药。”
“医生说过，这个病很疼，爹可能疼得受不了。”
“多要的药，他根本没吃！”妈的泪一下蓄满了眼眶，漫出来，滴落到胸前的衣襟上。“他把药攒在一起，用卫生纸包着，藏在枕头旁边的被子下，被我发现给扔了。”
“爹藏药干啥？”
“有一件事，我们一直没跟你们说过，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奶奶？”
“听说，奶奶是生病走的。”
“其实，她老人家是受不了病的折磨，自杀的。你爹，跟她一样的病。”妈好不容易忍回去的泪再次蓄满了眼眶。
“妈，你莫着急，奶那时候医疗条件差，现在医学发达多了，爹能好。”他想起自己偷偷在网上查的，肝癌病人的生存期，心里一酸，泪也要下来。又一想，这时候，自己要做妈的主心骨，他把眼皮往上愣了愣，里面的泪没来得及出来，重新晕开在眼窝中。
只是，妈接下来的话，让他好不容易逼回去的泪奔涌而出。
你奶的病到最后，医院不敢收了，我们把她接回家的时候，已经卧床不能起来。她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连米汤都喂不进去，吃啥吐啥，没东西吐了，吐胆水。
这个病，晚上痛得更厉害，你奶整夜整夜睡不着，医生给开了止痛药和安眠药。谁知道，她把安眠药全攒起来，攒了几十颗。有一天，我们都下地去干活，你爹说眼皮跳得厉害，不安心。回家一看，那安眠药你奶已吃下去大半，你爹抱着她往卫生院奔，半路上老人家就走了。
“爹攒的是止痛药，会不会爹脑子也糊涂了，忘记吃？”他插了一句话。
你先听我说完，前天，我出去了，回来在门外，听见你爹问隔壁床，这止痛药隔三五天就要加量，吃多了有没有危险啊？隔壁床说，慢慢加不要紧，你爹问，要是一次吃多了呢？
隔壁床说，来这儿都是救命的，谁会不要命地吃。你爹又追问真会死吗，隔壁说有那样的例子，一次吃了几十颗，死了。
你爹从病的那天起一直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要好好治。可都两个多月了，病情越来越严重，他恐怕早就知道是跟你奶一样的病，要放弃治疗了。
当初，你奶痛起来的时候，恨不得拿头撞墙，把她送上山那天，铺盖要全部卷出去烧掉，这才发现，她的床框两内边都是指甲印，深的地方都抠出了几道细槽。那床框架是多硬的木头啊，结实着呢，可想，当时多遭罪。
十指连心，母子也连心，你爹当时看了差点哭晕过去，后来一个月没见笑，话都说得少。他恨呢，恨自己不懂医，没能治好你奶的病，也不能代替你奶痛。
妈说完这些，抓住走廊墙边的扶手大哭，他过去，拍妈的肩，安慰的话还没出口，泪也涌出来。妈摸着自己的胸口，嘶哑道：“一想到你爹也要受这个罪，我这心里，像用刀子在剜一样。”
他看着妈，心里一阵难过，第一次，他为当初没有听爹的话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学医！
从小，爹常逗他：“长大当医生好不好？”“不好，医生是坏人，医生爱给人扎针！”“医生打针是要救人呢！”
现在，他却觉得医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拍拍妈的后背，再次去了爹主治医生办公室，医生说爹的时间不多了，所有的癌症中，肝癌是最痛的，目前首要任务是止痛，提高生活质量。
医生还说，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他来问过几次这个病到最后，会痛到什么程度。他好像很恐惧，怕最后受不了那个痛。
他忽然明白了爹的恐惧，奶走后，爹一定深深自责过，所以才那样期望他学医。爹是怕病越往后拖，越痛苦，他们在旁边看了受不了，也像爹一样自责。
不然，这么多年了，爹怎么头一次说支持他有自己的想法，去闯事业做生意，走自己的路，不要有遗憾。
爹甚至还跟妈开玩笑，说幸好刚子当初没听他的话学医，不然这看病还拿不出钱来。
妈那剜心的痛，没有药来医。他的痛，同样没有，可是他们两个的痛都赶不上爹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