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后宫】问安录(一百零八)
闻安的泪水滑下来,看着哥哥。小陆大人清瘦了不少,最近战事频发,他在军机处年份浅,少不了大大小小事情都上心学着,闻安见着他有些清癯的面容,心口里的酸味道也是更满了些。
听雪踮起脚来凑到闻安耳边:“主子,方才皇上传下话来,说是您可以和老爷夫人聚上一段,等着烟火放完了您就可以去乾清宫的后园子里,寻一处小殿叙旧。”听雪说完便就笑着朝闻安挤挤眼睛:“主子,咱们去请佟佳侍卫领路吧。”闻安笑了,点了点头,复又望向皇帝的方向。此时皇帝也正巧看过来,向着闻安微微一笑,便将头转向了别处。
今日升空的烟火是嘉贵妃筹备了大半月的,连着花样都是亲自去制造局里头督着绘出来的,此时在天际之间绚丽绽放,壮丽的样子自然是引来了诸多人的夸赞。
嘉贵妃在妃嫔中间,一直未抬头,却是看着皇帝。被太后瞧见,笑着同皇帝侧耳:“皇帝,你可曾注意到了今日这方绚烂的创造之人?”皇帝顺着太后的目光注意到了一直含泪注视着自己的嘉贵妃,久长的失子之痛令她已经是许久未踏出永和宫了,今日扮好了这么出来,让人眼前一亮。
原本圆月一般的脸现在也是清瘦了一些,见到皇帝看过来,便也就立即笑了。在烟火的照耀之下,那白净的脸上倒映着明灭的火光,一双眸子星子一样。皇帝颔首,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着便仰头喝下了。
中秋宴便也就这样结束了,皇帝今日是要照例去皇后公里歇着的,但是北方战事频起,即便是安心睡下也还是念着,于是这一回皇帝倒是嘱咐了李玉,直接领了路去了养心殿。
合宫妃嫔四散了回宫,皇帝一行便也直接奔着去了。闻安得了圣意,便也自然可以在乾清宫里头多逗留一会儿。
“臣参见庆贵人。”陆大人携了陆夫人在闻安前头行礼,急的闻安便立即伸手扶着二老起来。已经有一年多未见到女儿的陆夫人一碰着闻安的手,便就立即哭了出来,一下惹得闻安也是眼眶一热。陆大人出声呵了陆夫人一声:“怎可在贵人之前如此失礼呢!”陆夫人立马就拿出绢子擦了擦眼,勉强挤出了笑来:“还请庆贵人见谅,臣妇,臣妇也只是心中高兴的很。孩子,这些年可是辛苦你了……”
“娘,你这一下,可是要让妹妹跟着您哭了吗?”陆莅笑着走上前来扶着陆夫人:“闻安,这边也无外人,可否就不要行如此多礼了?”
闻安早也就厌了这些,自然点头:“哥哥说的是,父亲、母亲,咱们在一起的时候可没有贵人与臣子。那么久的日子见不到,若还是要行礼,可是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了。”陆夫人听了这话便顺着点头,原本还是严肃着的陆大人此刻也有些动容,亦不再拘谨了。
四个人在殿内说了好久,只留了听雪一人守着。语阑同平泰昨日经了如此大难,连着话都还未来得及说,便就各自回去当差。今日是中秋,听雪瞧着依偎在一起的二人心里头也是高兴。
原本应当是祥和安定的夜,却在下半夜的时候被一声尖利的哭喊声撕破了。颖贵人抱着才出生了一日的孩子跑在宫道上,她也未穿鞋,粗粝的石子划破了她的脚,留下一个个血印子。她抱着襁褓跑到太医院,今夜里头只留了两名太医和一些医士职守,见到颖贵人如此张皇失措进来便就知道出了大事。
“太医!太医!快来看看小阿哥,我的小阿哥这是怎么了?”颖贵人的一张脸上苍白至极,因着跑的急,连发髻已经全部都乱了,半披散在脑后。她抓着钟祺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像是要刺进钟祺的皮肉里:“钟太医,你瞧瞧,小阿哥昨日还是你接生的,当时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行了呢?”颖贵人狠狠抓着钟祺的手,钟祺便只能不断出声安慰,并将孩子的襁褓掀开。小阿哥面色无异,但是已经冰凉的小脸将那一点点的笑容凝下了脸上没有褪去。颖贵人见到小阿哥的脸,便就立即轻声下来:“乖孩子,额娘带你来看看大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呢?”温柔的语调在这夜里听来却是惊悚可怖,钟祺望着颖贵人那副心痛的表情,狠着心开口:“颖主子,小阿哥已经去了。”
“胡说!小阿哥只是睡着了。太医院有小被子吗,我的小阿哥怎么这么冷,你快去给本宫找一床小被子出来,别冻坏了小阿哥,一会儿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好?”颖贵人忙不迭把襁褓裹得更好一些,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钟祺看见这一幕便知,颖贵人大约是伤心过度失了心智,便也只能放低了声音和颖贵人说:“颖主子,您这一直抱着小阿哥,抱得太紧了反倒是对孩子不好。您先给微臣看看,微臣为小阿哥诊脉,看看是不是哪里没有调养好?”一旁的医士也是立即伸出手来想要把孩子接过去,却听见颖贵人一声哭喊:“你们全都要害他,你们全都要害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小,你们怎么能够狠下心来,害了我的孩子!”颖贵人闭上眼,不断有泪水从眼睛里滑落出来,落到孩子的襁褓上。钟祺摇了摇头,唤过来一旁候着的医士,在他的耳边耳语几句之后便让他立即出门了。
颖贵人跪坐在太医院的殿内,冰凉的石砖不断有寒气从光着的脚上传入身体。钟祺早已经将有的皮毛软甲披到了颖贵人的身上,又拿来了毯子为她遮足。却见颖贵人还是喃喃的坐在那里,只是抱着小阿哥的尸体不愿意松手。
皇后在之后一会儿便就来了太医院,看见颖贵人在那儿立即叫了景春扶她起来坐到软垫上。颖贵人手中的襁褓很小,她一直搂着,倒觉得那里头是没有东西一般,皇后看见,先是疑了一下,在见到小阿哥那张脸从里头露出来之后才是大惊。
“颖贵人,你说说,小阿哥这是怎么了?”皇后命景春从颖贵人的怀中先把孩子抱过来,却遇到方才那样,颖贵人如何也不肯松手,皇后瞧见了却是越来越心痛:“本宫再说一次,赶紧松手颖贵人,否则本宫亲自来抱。”颖贵人的双眼已经没了焦点,她抬起头来往着四周看了一圈,突然笑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是来看孩子的吗?嫔妾的小阿哥非常可爱,刚才嫔妾给他换衣服的时候,已经会冲着嫔妾笑了!”
“你给他换了衣服之后做了什么?”皇后颤声说着,她看见颖贵人的脸上露出衣服疑惑的表情:“自然是一起睡下了。嫔妾才刚刚生产完,身子太虚,总是想睡。孩子就和嫔妾一起睡,不哭不闹的。”
“景春,把小阿哥的乳母传上来。”皇后听完此话,疲惫闭眼:“快。”
一位身着青色布衣的女子被带上来,见到皇后之后便就立即叩头:“民妇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说完便就静候着皇后的指令,也未敢起身。皇后抬着眼里瞧了一眼那位妇人:“你便就是小阿哥的乳母?抬起头来回话。”
那位妇人抬头,倒是丝毫没有畏惧,见颖贵人跪坐在身旁,还未等皇后开口便就直接回话了:“民妇是小阿哥的乳母,早前一月便就已经进宫候着了。今日颖贵人身体有些好转,说是要见见小阿哥,民妇便就把孩子抱过来。照理民妇应当是要陪在一旁的,但颖贵人宫里的紫莲姑娘却是说民妇应当要下去先为小阿哥准备好衣物和吃食,不得在一旁干站着,就打发民妇去了后院儿里。等到民妇听到了颖贵人的哭声已经要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小阿哥被不知怎的被罩在了锦被之下,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断了气了。”那位妇人说完便抬头看着皇后:“经过便是如此,请皇后娘娘明鉴。”
皇后看着这位妇人,轻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民妇潋容。”
皇后点头:“为何紫莲还未上来?”
“紫莲姑娘已经随着民妇过来了,候在殿外。”
景春瞧了一眼便立即张声:“把紫莲带进来。”门外的小太监应声,把已经是吓得哆哆嗦嗦的紫莲领了进来,一见着皇后便就立即跪下:“奴才叩见皇后娘娘。”
“方才潋容说的话你也是听得清楚了,是否有不当的地方?”
“回,回皇后娘娘,是这样的。”
“那你在颖贵人身边,一个时辰之久便就没有发现小阿哥的情况吗?”
“回皇后娘娘,奴才是守在殿外头的,主子把孩子抱在怀里睡在床上,奴才怕吵着主子,便就放下帘子。等过了些时候,奴才估摸着孩子可能要醒了,便就打开帘子想要叫一下主子,主子还未醒过来,一只手环在小阿哥的头顶,侧着身子躺着。可是奴才那时候发现小阿哥的小脸已经埋进了锦被里,便觉着不对,大着胆子掀开却发现小阿哥已经没有气了。奴才一发现就去找潋容,潋容抱着孩子也拍打了,但就是听不着他的哭声。主子醒来发现了之后,便就抱着孩子跑出了咸福宫。”
皇后点头,一旁的钟祺向皇后拱手行礼:“回禀皇后娘娘,如此小的孩子微臣当初便就已经叮嘱过,不可与大人共同睡在一起。颖贵人无经验,更加是不能与小阿哥单独呆着。按照紫莲姑娘的说法,颖贵人应当是睡熟翻身之后,不小心将锦被蒙上了小阿哥的口鼻,致使小阿哥呼吸不畅,窒息身亡。”钟祺此时掀开襁褓,孩子的嘴唇上果然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青色。
颖贵人跪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直到这时候才出了声:“皇后娘娘,肯定是有人害了小阿哥!嫔妾很小心,抱着小阿哥的时候都是不敢大动,更加是不能熟睡,如何可能让小阿哥活活闷死在嫔妾的身边呢?皇后娘娘,”颖贵人膝行到皇后跟前,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裙摆:“嫔妾恳请皇后娘娘请太医院验尸,嫔妾不相信孩子是被闷死的,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肯定是有人要害我们母子!小阿哥身上肯定还留有痕迹,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嫔妾恳请皇后娘娘准许太医院验尸,嫔妾恳请皇后娘娘!”颖贵人不断磕头,连着额头上已经是青紫一片,是时候便是更加衬得面色惨白,凄惶楚楚。
皇后扯过裙边,立马向一旁跪着的紫莲道:“还不赶紧拉着你主子!颖贵人伤心过度,怕是已经魔怔了!”颖贵人还跪在那里,不顾过来拉着自己的紫莲,嘴上不断说着:“恳请皇后娘娘,恳请皇后娘娘…”地上积了血,殷红的的一滩,连着一旁的钟祺见到也是心中不忍,向皇后拱一拱手:“颖贵人本就早产,且产后虚弱,如此一直跪着怕是要落下病根,今后这恢复起来就难了。”
“颖贵人,小阿哥是大清的皇嗣,如此逝世将是大清之痛,怎还可破骨诊肉,再要送去太医院遭受一份罪孽。小阿哥金贵躯体不可经受如此,本宫答应你,会给小阿哥请一位最德高望重的喇嘛,为他超度。”皇后平心静气说着,让一旁的景春将颖贵人扶起来。
颖贵人一下挣脱,扯着嗓子向皇后哭喊:“不!皇后娘娘,你没做过母亲,你怎知道为人母亲的痛苦!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眼前,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颖贵人沙着嗓子嘶喊着,甚至在最后想要站起来拉住皇后。
“啪!”清脆的一掌落在颖贵人的左脸上,皇后闭着眼睛转身:“带下去。”
颖贵人哭着倒下了,景春忙就点了几个小太监把颖贵人搀扶起来,退到一旁。
“颖贵人巴林氏玉茯,着咸福宫思过。奴才紫莲,慎刑司打死。”皇后微叹一口气,便由景春扶着出了太医院,到了宫门边上,皇后望了一眼已经被拖的有些远了的颖贵人,黯了神色:“本宫先回去了,景春你把这件事一五一十传给皇上,若是皇上不得空,你先留着口信给李玉,本宫会亲自和皇上请罪。”
皇后往前看了看:“走罢。”
经过这么一闹,天边上都已经泛起了青白色,钟祺着了几名医士收拾了太医院,自己便寻了小路去了养心殿。殿外头守着的李玉一瞧见钟祺过来便就立即让身:“钟大人,皇上在里头。”钟祺点头,掀帘跨步进了殿内。
皇帝正站在桌前边,望着桌上头摆着的一幅字,听到脚步声进来,头也未太冷清道:“办妥了?”
“回皇上,妥了。颖贵人虽是有疑,但已是定论小阿哥就是因为颖贵人的疏忽而丧命。”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皇帝这才抬眼,看着钟祺:“钟大人有些不忍?”
钟祺本不愿多说,但却不知为何一股胆气上涌,拱手同皇帝说道:“无辜稚子,皇上,小阿哥也是您的亲骨肉。”
“你下去吧。”皇帝不耐烦挥了挥手:“从明日起,太后那里的平安脉便由你去请了。”
“臣遵旨。”钟祺退下却已经不敢再多言。
李玉端着一盏热茶进来,见皇帝桌上的那一盏已经只剩了一个杯底,便就立即换上了。皇帝祈身站在桌前,低着嗓子问着:
“李玉,朕做的对吗?”
李玉低下头:“奴才不知。”
“她要怪就只能怪当初未同意朕的赐婚,也只能怪被太后选入了宫。”皇帝说完,抬起眼来,目光里头却多了一份冷意:“把他们叫进来,朕累了,想沐浴。”
“喳!”李玉立即便就出去了,剩了皇帝一人还站在养心殿内。明亮的月光透进来,满地银辉,如水的月色,却是为养心殿添了几分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