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两件衣服已不扛冷。
病房灯光调暗,躺满病人的走廊也已安静,夜班护士们脚步变得轻缓,六部电梯基本停止了运行。
临床的老爷子一直在踢被子,也是八十多岁的危重病人,四肢干瘦失了人形,陪床的是其儿子,白天声如洪钟不停地打电话贩卖鸡鸭,晚上鼾声如雷完全不顾生命垂危的病人。
父亲总算入睡,却并不踏实,紧锁的眉头和时不时憋住了的呼吸,让人觉得每一分钟都很煎熬。因吞咽功能丧失、肺部感染伴脏器衰竭等各种并发症,父亲的生命正走向尾声。
这是父亲患失忆症的第六年。患病前的父亲善良、温和、聪明、热心,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父亲善名的。无从得知父亲这六年的心路历程,从他偶尔嘟哝三两句往事,偶尔对乡邻问一句好,就能确信他的记忆频道也有打开的时候,只是,那样的闪光太少、太短暂,以致来不及实时记录。
六年不是一段短时间,最辛苦的是母亲。吃喝拉撒睡,母亲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来照顾父亲,没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时间,没有一个白天是悠然自得的,没有一个夜晚是高枕无忧的。
母亲比父亲小三岁,也已七十六岁高龄。三年前母亲摔断了股骨,手术换人造股住院一月半,父亲就在自家院子里日夜找母亲,他并不知道他要找的人跟他是什么关系,有时,他也跟我们一起喊妈,但他知道那是最重要的人。
母亲是外公外婆的宝幺子,兄妹五个,上面是四个哥哥,母亲从小被宠得不像话,十来岁了还是外公背着上下学。
母亲十六岁时,嫁给指腹为婚的过气地主家当儿媳,虽已是新社会,规矩却仍极严。大姐出生在腊月,那年冬天,大舅随最后一批部队从朝鲜战场撤回来后,回家省亲,看到他娇生惯养的妹妹身怀六甲跪在码头上洗衣服,大怒,当即领回了娘家,不久,大姐出生在外婆家。
大姐两岁时,父亲娶了母亲。父亲对大姐好,比亲生的儿女都好,我到三十多岁时才知道大姐跟我们兄妹四个不是一个爹的。也因此,母亲对父亲一直心存感激。
奶奶病逝于七十六岁,去世之前,瘫痪在床五年,一直是母亲端屎接尿,尽心尽力照顾周全。父亲是个非常内敛的人,偶尔谈及母亲对奶奶的付出,也会红眼眶。
母亲的行为,受影响最深刻的是三姐。兄弟姐妹五个,三姐是最顽劣、也最孝顺的。第一个给父亲喂饭的是三姐,第一个给父亲洗脚的是三姐,第一个给父亲擦身子、洗澡的也是三姐。三姐看父亲的眼神,是充满了慈爱的,只要父亲的病情有一点点变化,三姐必定星夜赶回父母身边。我不喜欢三姐的刀子嘴,却不能不爱她的豆腐心。
再过两小时,天就开始亮了。在这个秋意浓重的夜晚,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想着也在住院的母亲,和我的心肠柔软的哥哥姐姐们,感觉十分惭愧。相比于兄姊,我实在算个不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