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山河——《北鸢》读书笔记
大抵因为是吃货,读完全本小说记得最清晰的,全是男主角文笙去杭州看未婚妻仁桢时,带的永禄记的点心,一样样儿的可口精致,有糖耳糕、豆沙饼、千层脆、银丝卷、核桃酥、秘制蒟蒻……
其中一道点心千层脆,莫名的熟悉,在我幼时,父亲厨艺还未全然褪尽那会儿,也曾给我们姊妹做过几回。当然与文中江南点心的做法甚是不同,仅只是西北最传统的吃食——馍馍,新改良的一个花样。按我通俗的解释,无非就是将和好的面擀上几多层,层层铺上姜黄的清油叠落在一起放在锅里铺平了蒸。但不知为何,兴许是那个年代普遍物资匮乏,直到今时今日想起,仿若那忍着睡意挨着锅边使劲嗅着鼻子等着揭盖的一瞬间,又似在眼前呼啸而过,紧紧挟裹着的还有那爨香爨香的饼味。
可见食物是附着灵魂的,穿越百年依旧能摄人心魄、令人无法自制。
有人说,葛亮的作品,就像他书里描写的这些点心一般,软糯细腻,香甜绵长,作为一盘精致的午后茶点,相得益彰,但要照此烹制一桌满汉全席,便显得小里小气、扣扣搜搜,毫无阵仗气势可言。可我却深不以为然,这样一个港派作家,潜心七年,所著的小说自有他的风骨和境界,即使行文一贯的淡然克制,但无处不在的细腻考究、真真切切的民国生活风貌还原,每一次穿针引线时留下的点到即止,都体现着作者的野心和功底。在这里突然想到序言里的一句话,再谦卑的骨血里都流淌着江河。
我个人认为,同样适用于作者写文的初心和本意。
因先读的朱雀,后读的北鸢,内心自然有比较和偏重,这两本书是作者横跨十年的创作,在我读来,北鸢要比朱雀略胜一筹,不管是在文笔还是文章架构脉络上,都要优秀的多。两本小说虽然都是借国家大义写市井生活,描摹新旧时代交替下中华儿女的血性和质朴,但朱雀把三代女性的悲欢离合、情感蹉跎放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铺展开来,立意确实高远但故事讲述略显单薄,宿命感较重,抗争的部分不多,很多时候细节的刻画为写而写,少了一分天成和顺势。整本书读下来,觉得现代部分写程囡与华侨后代恋爱的部分很尬,一点都不出彩,反而不及程云和这个遭遇不幸但义薄云天的妓女刻画来的深刻和感人。相比较而言,北鸢通过四个家族两代人,主写两个家族民国20年风云变幻的家族史要明朗许多,当然在故事前半部分人物塑造的鲜活程度上也更为明显。最重要的一点是,即使在国破家亡的大时代背景烘托下,人物不全然安于宿命,始终苦苦与不堪的世道斗争,即使最后挣来的,并非一条柳暗花明之路,但从人物的宏观格局和精神表达上要出彩的多。
小说描写的两代人里,中年这一代塑造的更好。反而是作为男女主人公的卢冯两家少主描绘得过于脸谱化,尤其是男主人公卢文笙性格与成长的描写,过于刻意和粗糙,有种头重脚轻之感。包括周岁生辰“抓周”这个细节的描绘,在当时以为是隐笔和线索,以及大书法家吴清舫当场振振有词的赞叹,却与后来卢文笙“文不文、武不武”非成大器、结尾平庸无为的形象实在不能相联系,并且自圆其说。还有一处细节,是郁掌柜使了手段,强行带回了准备“洒热血、抛头颅”上抗日战场的男主角,男主竟然就真的从明明白白有编制有军衔的部队全身而退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反正从“左倾抗日”这一章节起,故事走向就显得突兀、刻板,情节毫无新意可言,很像我们在主旋律电视台看到的晚上八九点钟准时播放的抗日神剧,有些流于俗套了。
相比女主人公这条线,个人也觉得描摹的略显单薄。作者葛亮说,她与男主,一动一静,动静相宜,惺惺相惜。可我实在也没看出这贞静体现在哪里,只是在二姐仁珏被日本人残害牺牲后,投食与亭子里的野猫墨儿时,将小女儿的形态心思描写的生动有趣。从大方向上走,她与男主人公相识相知的点滴笔墨中,都令读者觉得狗血和蓄意,毕竟从他们出场在梨园里的第一见,你就能感觉到作者葛亮为了情感的铺成而铺成,反而没有女主二姐与革命志士范逸美之间的日久生情、志同道合、彼此共赴革命道路来的情感缱绻且坚定。仁珏在灯下一遍遍的拆卸新织的红毛裤,那种对心上人尽善尽美捧之于前的踌躇心情特别的感人和真实,直到仁珏牺牲,女主与范逸美再次碰面时,逸美挽起裤腿露出毛裤一节时,情感的自然宣泄已然是这段不被世人接受却美好真挚感情的最好诠释和高潮。
文章书名取自于曹雪芹的《南鹞北鸢考工志》,自然有效仿与膜拜红楼梦的意味,可能作者的初衷也是想追求《红楼梦》那种宏大家族的叙事风格。只是真正实践起来,说实话,故事主线脉络太过错综复杂,众多人物塑造过显苍白单薄,每个人的际遇命格仿佛就是为了将这二十年的经历与故事相互串联在一起,巧合过多。当然还有我前面提到的,人物塑造脸谱化,我可以理解为两大家族都属书香门第,拿腔作势自有相似的地方,但我不能接受连日本高级军官和田、俄国人、英国人说起话来都满满一口正儿八经的襄城话。所以通篇读完,并未有雁过留痕的澎湃感,倒是有种角色相似、倏然转瞬间就张冠李戴的混淆感。虽然说了这多些,但并不代表这非一本好书,说实话,作为当代青年作家能如此博采众长兼具各家杂学之才已实属不易,文中各种历史考究细腻精确、细节描写工笔深厚、隽雅曼妙,想来在这样浮华的时代,很少能有人沉心与案前,去构筑那个战火纷飞却并不讨喜的民国世界了。
今人写旧书,本就需要勇气,何况是葛亮,写得如此雅致且淡然。所谓以“淡笔写深情”,作者也始终将这种精髓贯穿于全文。
文章里偏爱配角的刻画,从着墨不多却分外自然的卢家睦,到孟家昭如、昭德两姐妹,梨园戏子、仁珏生母言秋凰,当然还有参共抗日的独立女性吴思阅。想起读到男主文笙与恩师再次与杭州相聚时,文笙问起师母孩子名字,那一句“念宁”的潸然泪下,一下子觉得葛亮不仅在写景处细腻动人,写起情感来也一点都不逊色,“念宁、念宁”,从前心上的“白月光”她的家乡就在南京,如今她为了家国山河舍身成仁,那“我”何尝不能彻底放下这段旧日情事,以拳拳教书育人之心不辜负这铮铮骨血打下来的万里江山。
看这本书时,时常会想起《战长沙》,所谓其中动人的细节,便是那中华千千万儿女,看似在破败的山河里屈膝度日,但便是最普通的寻常女儿家,也未尝没有一颗抱身志死、还我河山的气魄。就像自序里写的,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
葛亮写故事,善于在巨大痛苦和灾难前,不动声色、平静克制,读起来总有一种不熟悉的温雅。许多人说,小说结尾过于潦草,人物命运交待刻画过于急转直下,有些许不合乎情理的地方。我也觉得最后几章情节转折安排的太多,游走在体现历史厚度和以小见大上,游移不定,提着一口气。不过对于这段历史故事的撰写,不卖惨、不传教、不拼怪相已经算是上乘了。
突然想写一点题外话,读书的时候,一直在定位文中襄城的位置,感觉像是在山东,又像是在河南。最后专门查了地图和关于小说的书评解析,大抵能够确定是在江苏徐州。想来都是从李可染是徐州人分析引出的,因为文中襄城画师吴清舫就是真正徐州画师王清舫的谐音,而且徐州既通京杭运河,又是京沪铁路的枢纽,向南即是蚌埠、南京,向西不远即是河南,与文中昭如母子跑返时所描绘的地址出处也一致。由此看来,作者葛亮明明写的是北鸢,天津的风貌旧俗亦描绘的惟妙惟肖,但最后,依旧是北地的壳子里装着南疆的情怀,到底通篇读下来呈现的这般温婉怡然。
看到一句书评,觉得放在这里结尾十分恰当,“纵然山河破碎,国家的市井风物中依然有勃勃的生机,万物依旧野蛮生长,这就是葛亮笔下民国的珍贵与可爱之处”。所谓首尾呼应的乘着北地烈风倏忽而起的纸鸢上,除了有着这个民族千年贯穿的仁义和忠烈,也有着一个港派作家严谨的情怀和追求。”
所以,一本好书,还需要些什么,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