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一眼也是错上加错
（一）
如今我又来到了塞外这棵胡杨树下，却以见不到当年的那个她了。生在江南的我如果不是因为父亲被流放，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来到塞北。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塞北见到乌兰是十年前，那个时候的她躺在这棵胡杨树上，是她拔剑相助救了我和我的父亲。
说起我的父亲他不过是浙江的一个小小文官，因为上书谏言触怒龙颜全家被罚流放塞北。我们家算上我还有几个下人不过才有五人，这一路走来到最后就只剩下我和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本就体弱，在路上高烧不退又没有及时医治只好埋骨他乡了。押送我们的衙役也不过是势利小人，一路上对我们一家格外的苛责，除了整日的打骂呵斥之外，还要让我们不断的忍饥挨饿。
第一次见到塞北荒芜景象的我不免被吓了一跳，仿佛这是一片被黄沙笼罩的不毛之地。广袤无际看不见边的土地，只有几棵彼此分散的胡杨树相互映衬着。衙役和往常一样用鞭子驱使着我和我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囚犯的女儿，对我不用讲什么怜香惜玉。当时就在我们快要抵达驿站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队响马，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劫掠我们这种已经落魄至此的人。那四个衙役根本就不是这帮响马的对手，还不到三个回合就已经身首异处。未缓过神来的我，再抬头时只见响马直奔躲在父亲身后的我而来，父亲为了让我活命喊我快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打算以命相搏。就在我打算回头去向响马求情的时候，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从胡杨树上跳了下来。她拔剑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响马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衙役落得了同样的下场。她收剑的时候，披散着的长发在风中扬起连同着衣带。
缓过神来的我知道自己已经脱险了，于是慌忙的跑过去想看看我的父亲怎么样了。谁知他老人家早已被响马的刀砍中，没有了气息。一时间失去最后依靠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放声痛哭。也许是我的哭声勾起了她的怜悯心吧！那个红衣女子收留了我。她帮我在此地安葬了我的父亲，还给我水喝。接水的时候我才算看清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她长得竟比我一个江南女子还要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与她对视，就像是看到了清澈见底的小溪。如果不是刚才亲眼所见，她手起剑落解决了响马，光凭人说我是不会相信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子有这样的能力。我和她一前一后继续向前走着，现如今就算这天下再广阔又如何？没有了父亲母亲的我也就没有了家。
她既不好奇我来自哪里，也不同我讲话。我们好似两个荒漠的孤魂，四处游荡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最后她停下的地方，竟是我和父亲没能一同抵达的驿站。她找好房间我们两个一同住下，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四处闯荡，为什么不早些出手相助，要是那样我的话父亲也许还活着。她只是闻声看着我，若有所思。见她并没有想回答我的问题，我只好悻悻的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忽然她从窗边走过来对我说，“我叫乌兰，出生在美丽的草原，那里就像敕勒川里写的那样美。在那里有我的阿爸，阿妈还有我的族人，可是这世间没有什么永恒的美好。我们这支部落很快就被一支更强大的部落屠杀，那夜只有出去追鹿的我活了下来。你问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出手，是因为我没想到你的父亲会以死相抵，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都只顾自己保命。”
错愕间我抬头看着她说，“这········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如今我和你一样也无依无靠了，你就叫我杏儿吧！我父亲是江南的小官因为谏言被流放，此刻如你所见现在我家也就剩我一人了。”
后来的那晚我们借着酒劲无话不谈，乌兰还答应教我剑法。她说，之所以她剑法出众，是因为她在流浪时遇到的一个尼姑。她好心收留了她，教会她汉话和剑法却偏偏没教会她礼佛。现如今她想来，她的师父也许是和我一样从中原被流放至此的可怜人吧！
自那以后我们两个人情同姐妹，形影不离。乌兰去那里我就去那里，我就像是她的跟屁虫，她就像是我的姐姐，我早已在心里把她当成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个亲人了。现如今想来如果姐姐没有遇到那个男人该多好，至少现在她还能和我一同去到那江南水乡看一看。
（二）
坊间将皇帝新派往塞北的大将军传的神乎其神，百姓们都叫他“神勇武将军”。虽然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但大家都觉得这位将军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投胎，必定气宇轩昂。这位镇北大将军深的皇上赏识，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家世，还因为他从小就是皇帝的玩伴。他自皇帝登基伊始就追随他南征北战，几乎每一次出征他都能神勇退敌大获全胜，最终帮助皇帝一统中原。现在被派去镇守塞外，不免让百姓猜测伴君如伴虎，皇帝可能感受到了霍将军的威胁正想办法让他离皇城越远越好。
那是一个钦天监向皇帝推算的良辰吉日，霍勇将军在宫门外接旨远赴塞北。他知道皇帝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玩伴了，自己作为臣子万万不能让皇帝感受到威胁。即便是霍家世代忠勇，也不能消除皇帝的疑虑。尤其是在自己拒绝了皇帝提出的亲事之后，他感觉到自己和皇帝之间已经产生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其实在他看来去镇守塞北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样既能消除皇帝的疑虑也能找到当年在塞北荒漠见到的那个女子，那是霍勇永远也忘不掉的梦魇。塞北对霍勇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在弱冠之年随皇帝征战就到过塞北。那个时候有一支蒙古族部落驻扎在一片少见的草原上，他和皇帝以及随行的将士们扮成塞外人的模样，在一个晚上将这个部落所有的人屠的干干净净。说起原因来，是皇帝想挑起部落之间的混乱与冲突，好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就在霍勇随队伍返回营地的途中，他见到了一个牵鹿的女孩子，即便当时天色昏暗火把的光亮只能映出自己的脸庞，他也看清了那个姑娘的模样，那双清澈的眼眸以及瘦弱的肩膀，激起了他的愧疚感和想保护她的欲望。
前往塞北的路并没有那么难走，但就是这里时常出现的响马让人着实头疼。霍勇和他的将士们一路走一路打，等到安营扎寨彻底安定下来的时候，塞北的响马早已很少出没了，就像是被逼的消失了踪影。可能还是霍勇不了解响马，他以为自己征服了响马。其实不然，响马正在抱团集结准备为下一次出击养精蓄锐。
边疆的百姓早就对霍将军有所耳闻，自他来了以后响马也不出没了，更是对他颇具好感。来往中原的客商也逐渐多了起来，这茫茫塞北仿佛一刹间被注入了生的气息。
“姐姐，你听说过霍勇嘛？据说这是新来的镇北大将军，都说他神武过人，我看姐姐的好剑法和他最配。”
“杏儿，你又开始胡说了，能做镇北大将军的人肯定七老八十，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了。你说我和他相配，是不是想让你姐姐我，去做他不知道几房的妾室。”
我和姐姐一边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边相互开着玩笑。距离上次离开驿站已经过去三年了，时间在我跟随姐姐开始过的飞快。这三年来我们形影不离，平日里靠着和姐姐做押镖人赚些活路。说起来我的剑法也有所长进，虽然不能和姐姐相比，但是用来自保已经足够。
这天我和姐姐要去帮一队来自中原的商人护送货物，我们两个女子一红一黑一前一后，因为每次押镖都能确保万无一失，所以人托人有了很多回头客。和商队的人碰头后，姐姐对我说，她总感觉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响马太安静了，静的使人感到不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把这队商人安全的护送走了。就在我以为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在折返的途中却遇到了朝廷的军队与响马在拗口激战。本着不想惹是生非的宗旨我劝姐姐快走，可是她却冲过去帮起了朝廷的忙，有些生气的我打算袖手旁观，于是我找了一块坚硬的沙石气鼓鼓的坐下。响马和官兵在我眼里没一个好人，要不是他们我全家也不会客死他乡。
一开始，乌兰就发现这些官兵不是响马的对手，很明显这些响马是和奸细里应外合。宛如请君入瓮，官兵们就这样进了响马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只顾着杀敌的霍勇再抬头时，就看见了一袭红衣的乌兰。尽管她带着面纱，霍勇还是从和她的无意对视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开始霍勇还有些担心她的安危，不过显然眼前这个女子武功高强，足以让靠近她周边的响马发出阵阵惨叫。
说起拗口这一战，霍勇过分的自信，本以为是一些散兵游勇，结果差点战败身死。要不是红衣女子及时出手相助，他恐怕就要被取下首级了。就在他打算道谢的时候，却发现红衣女子带着另外一个黑衣女子早已走远了。于是他赶紧让身边还活着的探子，去打探这两名女子的来历。
霍勇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带着他从塞北娶的妻子，进城的时候他们两人同乘一匹马十分恩爱。这是京城里的人第一次见到将军的真容，那是一个眉宇间都带着威严的年轻男子，他高大魁梧。坐在他身前的妻子虽不像是中原女子，可即便是隔着面纱众人也能感觉到，她必定是个美人。
（三）
没想到五年之后我还会回到中原，来到京城。两年前的拗口之战，镇北将军喜欢上了我的姐姐。当时，我还在为自己先前开的玩笑话成为现实感到欣喜，后来，我开始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乌鸦嘴。
姐姐和我从拗口回到驿站后不久，就来了一队官兵来找姐姐。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来寻仇的，还让姐姐快跑。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姐姐救了他们的将军，将军请姐姐和我去军营中道谢。我和姐姐坐上马车，随着官兵来到了戒备森严的军营。我本以为将军真的是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结果进到帐中斗胆抬头时，才发现眼前这个人浓眉大眼，面如冠玉，英气逼人。我赶紧低下头，就是这一眼我仿佛觉得姐姐可能是动了心才会出手。而现在的我想来，先动心的那个人后悔的时候也会更加自责吧！
其实乌兰第一次救下霍勇的时候就爱上了他，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女子不爱英雄。她看见他杀敌时的英勇血性仿佛被勾走了魂魄，从他的身上乌兰就像是看见另一个自己。既然是两情相悦，乌兰和杏儿就此住在了营中，将军闲时会教乌兰抚琴，下棋。杏儿也常常能看见他们骑马出去打猎，两个人的如胶似漆早已传遍全营。将军的夫人更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强，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俩显得那么的般配，不容置疑。
两年后远在京城的皇帝驾崩，虽传说是皇帝忽染怪病一病不起，但是人人都知皇帝行事荒唐之所以英年早逝，完全是因为过于荒淫无度。临终之前他将新帝托付给大将军，并让他即刻班师回朝。班师回朝之前的霍勇早已准备好反帝的事宜，就在他回京的第三日便起兵造反，杀了新帝自己登基称帝。改国号，祭天地，屠戮旧皇全族，将所有老臣杀的一干二净。
从此以后没人再敢称他为大将军，如今他就是坐拥天下的天子。霍勇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有朝一日新皇长大必定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后快，既然如此还不自己先下手为强。
突然之间成为一位异族皇后的乌兰，并没有感受到开心。这偌大的皇宫就像是一座牢笼，把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儿关了进来。身为皇后的她，不可以习武弄剑也不能骑马上树，她要做的是学好规矩母仪天下，不过还好有杏儿陪在她的身边，两个人常常打趣也不觉得寂寞。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虽说皇上整日忙着处理朝政，但后宫的妃嫔却慢慢的多了起来。当初在塞北荒漠说只爱她乌兰一人的霍勇，如今爱着很多美丽的妙龄女子，她们有的能歌善舞，有的精通诗词歌赋，只有她当今皇后别无所长，一开始皇帝还会时不时的来看她，后来干脆一个月只来一次。杏儿开始对乌兰说她傻，竟然会救他，竟然还会跟着他回来，真是鬼迷心窍。每次听到杏儿抱怨，乌兰都是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杏儿的话发呆。
这天霍勇不知为何喝了很多的酒，在后半夜的时候忽然来到了乌兰的宫殿。他跌跌撞撞的推门进来，吓了杏儿一跳。她刚要去扶霍勇却被他一把推开，叫她滚出去，杏儿只好出去。那晚只能站在门外面的杏儿，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从那晚以后姐姐就开始闷闷不乐，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乌兰对杏儿说，想让她出宫回到江浙老家看一看。她说，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想让杏儿看看自己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杏儿听了以后非常欣喜，答应了乌兰。杏儿出宫回家的时候，是一个大晴天，那天的天非常的蓝，没有一片云彩。杏儿满心欢喜的出了宫门，脑子里想的全是故乡的一切是否发生了变化。
杏儿到达故乡的时候正值中秋，她头顶着家乡的明月想着远在京城的姐姐。中秋节时宫里热闹非凡，在皇帝举办的宴席间，皇后还献上了自己平生中的第一支舞蹈，皇帝看后十分高兴的打赏在场众人。谁知就在皇后回宫之后，这将成为皇帝和皇后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晚皇后的寝宫忽然燃起大火，被下人发现的时候早已火光冲天。即便是众人拼命的接水泼水，也难以挽回了。皇帝凭栏远眺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的宫殿泛着红光，眉头一紧。于是问站在身边的吕公公远处怎么了，吕公公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皇后的寝宫失火了，奴才以为圣上不会理会这些事，所以才没有禀报。”听了以后的霍勇龙颜大怒，回手抽了吕公公一记耳光，吓得吕公公赶紧下跪连连磕头。在一抬一低之间，吕公公看见了皇帝满脸写满了慌乱。
杏儿是在不久之后回宫的途中知道自己的姐姐死了的，她在途中听说皇后的寝宫燃起大火，烧到天亮才慢慢熄灭，火光冲天将天都映成了红色。一瞬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每到一处当地的百姓都在说，当今皇后死无全尸，化为灰烬真是惨呐！后来她慢慢接受了现实，有一天她忽然明白了姐姐之所以会死，完全是因为她早就筹划了很久吧！她把自己也算在了里面。姐姐没了，她也不打算回宫了。于是她掉头一路向北，现在的她要回到当初和姐姐相见的地方。
皇后死了，宫中的奴才和主子们没有从皇帝身上看到一点点悲伤，就像这个皇后一直没有存在过一样。皇帝和以往一样处理朝政，宠幸妃嫔，下令重修皇后寝宫。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晚是他亲口对她说，他杀了她全族的，也只有他知道，他还说，当时对她一见钟情其实是蓄谋已久。屠她全族那晚，如果不是因为他赶着回营，他一定会将当年牵鹿的她掳走。他忘不了乌兰听后震惊的表情，也忘不了她哭了一晚的模样。他想，既然得到了她就不再觉的那么喜欢她了，有的时候甚至因为她不争宠而厌恶她，如今她化为灰烬，也好！就让她成为孤魂野鬼也离不开朕修的宫殿。
宫殿重新修好之后，皇帝命人去抓杏儿回宫，他想只要能抓住杏儿她就更别想离开了。可是派出去的人竟无一人找到杏儿的行踪，他开始相信也许杏儿也不在人世了。从那以后每到后半夜，皇帝都会偷偷来到重建的皇后寝宫，他试图在这里找到她的一些踪迹，哪怕是她的鬼魂。有时霍勇也会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