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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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僵直地站在风里,双眸拉成两对弧线,黑色的乱发蜷缩成一团。
朝月的目光落到了他那支裹着绷带的胳膊上,白色与红色交织着盘旋着,犹如无休止的旋风,不断地将边界模糊。她不由得担忧地呼喝了一声,劝他别往前走了。
他默默地点了点脑袋,迈腿的时候却碰到了路旁堆着的布满弹痕的油漆桶,差点绊了一跤。朝月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身子。
看着点路啊……她咕哝道。就不应该带你出来的。
丹也不答话,只是操纵着身体机械般地往回走。麦田被风掀起一轮轮的波浪。沿着小路,在这里能看到地平线上被医护团暂时征用的学校。长长的篱笆被几辆废弃的轮式车辆割裂为几段,他有时候会幻想这些被中断的生命,这些生命的细节。篱笆是木质的生命,而铁丝网则是钢铁生命,一次次被剪断,又一次次被连接上。终究是徒劳而已。一种恶心的感觉侵袭了他的大脑。
你看到了什么?她扬起脑袋这样问道,声音里带着笑意。
什么?
我是说,你是怎么受伤的?朝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一颗流弹。丹自嘲地笑笑。作为没有经历过系统训练的民兵,他还没有承担过正面阻敌的任务。或许也等不到他当一回英雄,他就要去追随那些再也无法回来的前辈了。
白湖城又能守多少天呢?一周,还是两周?他决定不去想那些糟糕的事,不去想伏洛契尼大兵们坐在学校操场上欢笑着分享午餐肉罐头的场景。
丹的视线落到了朝月的身上。她比羽若要矮小一些,浅绿色的制服看起来还很新,最重要的是眼底有着羽若已经失去了的平静,那些永远失落之物。
怎么了?她注意到了丹的目光,尽可能温和地问道。
你好像有点太年轻了。
或许吧。我之前是安东护理学院的学生……志愿报名加入了医疗团。朝月伸出手捋了捋额角栗色的发丝,缠到耳根处。
安东省?战事应该不会波及那里。
我们无处可逃。她的声音平静而不失绝望。否则你也不会加入民兵了。
我是在保卫我的家乡。
谁又不是呢?
斜阳洒下血一般的光芒在道路上。快要结束了,他有一种预感。一些白色的絮状物在焦灼的空气中缓慢摇曳着,流动着,似是柳絮,似是蒲公英。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个下午,独自去地里采蒲公英,把一大捧献给妈妈。说起来,好久没见到她了,自从她和爸爸离婚之后。
他的床位在二楼的一间教室里。人员来来往往,好像盲目的蚁群。
我们到了,你还是回到床上好好修养吧。你的伤不重,过几周拆线后应该就能离开这里了。她咬了咬嘴唇,准备离开,却又止住了脚步。你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是的……所以你能给我弄到酒么?什么酒都可以。丹讨好似地扯了扯嘴角。求求了……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酒?朝月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
在照顾其他伤兵的时候,她注意到丹一直怔怔地盯着窗外的一棵枯树,心里不由得一紧。
他觉得现在最让人困惑的是一种疯狂,一种所有事情都在加速发展的疯狂,一种不断撕扯着他的神经、撕扯着他的生命的疯狂。他并非没有经历过疯狂,在一个夏日,他踩上自己的自行车,进入环城骑道,羽若则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然后彼此超越,彼此追逐。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三点的五个小时内,他们好像已经跑完了整个青年时代。现在的疯狂是失控的疯狂,纯粹暴力性正在侵入他清醒着的十八小时。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入侵者不可能这么轻松地离开这里,然后开玩笑似地吐槽说:蠢货!
真是两个蠢货……没想到我们竟然花了一晚上在这么无聊的单车比赛上。羽若慢吞吞地推着车,一边抹了抹额头上滚落的汗水,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你肯定是更蠢的那个……竟然把我的玩笑话当真了。丹用着一种如醉如梦的语气回了一句。谁更蠢货?你说谁更蠢货?!……唔……你干什么……
堵住你的嘴。就这么简单。在一个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吻后,丹放开了她的脑袋。真恶心……羽若红着脸庞抹了抹嘴唇,我不能接受这么一个蠢货的无理举动!而且明天还要上班,你肯定会打瞌睡……
那么就像上次崴脚那样,请天假不就得了?我横了她一眼,好像睥睨一个白痴一样。那次是因为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不知道哪个小兔崽子塑料泡沫扔在楼道里,不得不休假四天。她也休了一天照顾我,之后就懒得管了自己上班去了,我无所事事只好拿她下载的剧来慢慢看,一边看一边睡。睡到一半醒来,她在泡面,很香。但是没有你的份,乖乖吃粥吧小可怜!她的语气轻松而幸灾乐祸,你最好能好快点。
如果当时没有离开那个地方呢?如果当时他没有怂恿羽若一起去参军呢?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会不会现在他们正躲在后方,胆战心惊地听着前方传来的一个个战报呢?她就站在那里,站在风雨交加的时代角落里悄然被折叠,站在长长的征兵队伍里等待着命运的裁决。大雾忽起,眼前的一切仿佛变淡了许多。他开始跑动,沿着人潮涌动的方向向前艰难向前,短短的十几米距离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一张潮湿的报纸扑到他的脸上。转眼间羽若就不见了,被那个黑黢黢的征兵口吞进去了。
不!——
下一个瞬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并转过头来向他投来一视。
快了……就快够到了……丹不顾一切地冲过人群的封锁,冲过最后的,同时也是最漫长的五米,抓住了她的手,掠过她惊慌失措且疑虑重重的脸,将她从队伍中拽了出来,重重地推到墙边。这一瞬间,好像天地倒转了一般,这一生的眩晕感齐齐涌上心头。
羽若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脑袋靠在她的肩上,哽咽着,呼号着,刹那间就形成了一个气旋,任由泪水滚落而下。
告诉我一切的答案,可以吗?他颤抖着双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什么答案?你想知道什么?你怎么了?羽若担忧地看着他的眼睛,头一次感觉到好像与他隔开的不是五公分,而是五千万公里。
请告诉我,如果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傻瓜,我怎么可能不在呢?她摸了摸丹的额头,轻轻地笑了笑。羽若解开了前襟,胸口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块闪耀着光芒的金色方形。歇一会儿吧,你已经累了……
丹定定地看着这块金色方形的光芒逐渐绽放,甚至满溢了出来,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同时也伴随着一种极其舒适、极其温暖的感觉。光芒彻底包裹住了他,使他再也无法挣脱出来。
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一股强烈的麻木感从下肢传来,右臂的伤口也隐隐作痛。他从病床上坐起来,发现朝月坐在床边,一脸古怪之色。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专门坐到我旁边看着我?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里透着不解。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昨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吗?
我都干了什么?
你就穿了条裤衩,从营地里跑出去,连警卫都拦不住,嘴里还念念有词……黑灯瞎火的,跑到外面去,也真亏这地方没什么敌人,要不然你肯定凶多吉少了。
啊?他流露出万分惊奇的神情,这似乎也太荒诞离奇了点……
而且还只有我来你才能稍微安静一点,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
什么?
没,没什么。朝月的脸庞红了红,赶忙掠过了这个话题。所以……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
是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什么亲人么?——抱歉我这么直白,如果你觉得很痛苦,也可以跟我倾诉倾诉,如果那能让你感觉好一些的话。301民兵团,知道么?你是说……前天在城北郊区被围歼的那个团?是的,我的爱人也在那里……并且没在逃出来的九人名单之上。也有可能是被俘了呢?不……她肯定不会投降的,无论是在什么时候。
朝月思索了一下,开口道,其实有人说是因为出了内鬼,要不然敌人怎么会专门攻打那里呢?主力部队恰好被支走了。打住——我不想知道这些……丹捂住了脑袋。
好吧……我知道你很痛苦,这种痛苦让你无法重新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踏上战场了,是这样么?
不,我现在就能回去——
说实话,你现在的状态很糟糕,精神状态比身体状态更糟糕。朝月摇了摇头,我认为你现在回去是很危险的,不论是对你还是对你的战友来说都是如此。
那我该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城市一点一点沦陷么?他提高了音量,引得旁边的伤员侧目而视。你告诉我答案,好吗。
你改变不了什么的……
你说的对,我什么都做不到。丹垂下了脑袋,语气前所未有的颓丧,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我救不了她,也救不了城市,也救不了我自己。
朝月沉默了一会儿,反复拨弄着手指,继而又抬起头来,对他轻声道,我之前遇到过你这样的情况。哦?他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战争还没爆发的时候,我们学校有那种……给小朋友写信的项目,我遇到的是一个得白血病的小男孩,因为迟迟没有得到成功配型,情况不是很好,他的信里全是“或许我应该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后来呢?他忍不住打断她的叙述。后来啊……我发现我救不了他,无法用文字唤醒他生命的力量,情况没有任何改善。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但你知道吗?我真的很不甘心。
丹的注意力再次被她的眼睛吸引,在那双如水般的双眸中,那些东西再次出现了……曾经出现在羽若生命里的火焰。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消融,而那些尚未消除的恐惧与不安,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群起而飞。
谢谢你。但是你也和我一样无力。
朝月的嘴唇动了动,似是要反驳,但话并没有说出口。有人在呼唤她,她走开了。然后是漫长的沉默与对内言说,回忆与失忆,困惑与明晰,不断循环,不断交替。如同日夜一般自然。一片苍蓝色的天空。碧树。绿茵如洗。
现在放松你的肌肉,放松你的双臂……深呼吸……深呼吸……想象你是一头苍鹰,然后拍打你的翅膀……你感觉到一阵充实感。现在感觉好些了么?朝月一边帮助他摘下眼前的眼罩,一边确认他的感觉。
如果没有远方隐隐约约的炮声,我应该会更容易进入状态。他笑着打趣道。
看来是真有效果!朝月也开心地笑了起来,怎么样?当初是谁说我办不到的?
好好好!你办到了。
不是……我怎么感觉你有点老气横秋的。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我应该比你大两岁吧……或许是因为我没读大学的原因吧?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这个夏天我就要毕业了吧。朝月双手托腮,支撑在膝盖上,语速很和缓。唉……伏洛契尼人对石油和权力的渴望注定了这场战争。
别谈这些不愉快的了……想想战争后去哪里玩吧。你有什么地方推荐的么?朝月期待地问道。丹突然严肃了起来,仿佛什么某根引线被无意间触发了似的,迎着着朝月的目光道,很多东西已经永远不一样了,包括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山河,和我们的生命……
朝月眼中的他似乎迅速地萎缩了,仿佛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部都被丢进了生命的裂隙中去,一时间心中警钟大作,难道她又要失败了吗?难道……难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做些什么。再不做些什么他一定会疯掉。
她不顾一切地把脑袋凑了上去,堵住了丹的嘴唇。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不仅是丹,就连她自己也是。
在这一瞬间,丹泪如雨下。他再也无法抑制住汹涌的情绪,而是任由浪潮吞没自己。在那之后,他化身为浪潮,拍打在朝月的岸边。他浑身颤抖,宛如一圈圈的波浪,冲击着她的防线。“抱歉……”朝月挣扎着摆脱他的双臂,红着脸跑开了。
他的眼睛也红了,或许他已经犯下了一些永远不可以原谅的错误,又或许这只是摆脱过去的第一步。他不知道。他彻底迷糊了。
据丹的观察发现,这两天似乎情况不妙。又是一大批伤员被抬进来,而他因为伤势不重则把床位让了出来。朝月似乎在刻意躲着他。不过也有好消息,他受伤的手臂似乎恢复了一点力量。
“嘿!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是他原先的战友,青,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人,三十岁不到却有着不输大战老兵的战斗意志与经验,一身灰扑扑的军装上还残留着依稀的血迹。“你看起来似乎很憔悴。”青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丹回避了那个话题,将身体靠在立柱上,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情况不妙。正规军在城西布防的两个营快顶不住了,我们需要协助他们撤下来……” 也就是说又要放弃一些街区了。
“必要的舍弃,以空间换时间。”青的声音凝重了一些,“你现在情况怎么样?可以的话就跟我们一起过去吧,这边还有一些弟兄可以归队的。”
我没问题。丹站直了身子,现在就走么?
“稍微等一会儿,等他们安排好就上布莱德利……”青满意地点了点头,把脑袋转向教学楼旁的广场,在那里,刚刚从医疗营出来的民兵队员们正在集合。
他忽然又想起了朝月。要去和她道别么?还是就此离开,在沉默中给出自己的答案?丹已经做出了选择。朝月就站在旁边的教室里靠窗的床位旁照顾一位伤员,很快她就注意到了丹。他点了点头,兀自向走廊尽头走去。只见布满灰尘的花岗岩台面与石英石地板上满是破碎的瓦片,角落里则随意堆砌着杂物,栏杆外,是阴郁的天空。她跟了上来。
那天是我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丹首先开口了。
你……要走了吗?朝月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背对着站在她身前,丹看不到她的神情。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等着她的下一句话。她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或许该道歉的是我……我总是把你当成她,真的,你不应该浪费热情在我这样一个即将殒命沙场的人身上的,那只会徒增你的痛苦。丹攥紧了拳头,旋即双肩一垮,仿佛大厦崩塌。不该,真是不该……我怎么可以在她刚刚离开我之后,就对你的微笑张开怀抱呢?
你还记得,她是怎样的人吗?
战争已经摧毁了她。她已经被摧毁了,啊啊啊啊啊!但是她只是换上了一副冰眉铁面而已,就像这个国家千百万的年轻人那样……一个落单的伏洛契尼下士被我们逮到了,我说别伤了战俘,毕竟能换奖金,可她只是兀自走上前去,走到跪倒在地的那个陌生男人面前。拳头十七次撞击在他的脸上。她红着眼睛收起拳头的时候没有再说别的,我忘不了那种沉默。看来她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很多……
是的,她失去了爱着她的弟弟,最令她无法忍受的就是残缺——家庭的残缺,国家的残缺,乃至这一代人青葱岁月的残缺。
我没有她这么深的执念……我,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朝月的语气激动了起来,答应我,好吗?
他转过身,望着那张苦涩的、悲哀的却仍闪烁着某种希望的脸庞,重重地叹了口气。“忘了我吧,谢谢。”
丹迈开步子,在朝月身侧擦身而过,任凭她的抽泣声肆意回荡。
当布莱德利载着他们穿越第四大道进入西13区的时候,丹察觉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环城立交的骨架孤零零地趴在大地上,高层住宅楼静默在视野两侧,而路口处他最喜欢的那家咖啡馆店面则因为燃烧物的肆虐而扭曲得不成样子。
你想过以后在别的哪座城市生活吗?坐在他对面,羽若端起她那最爱的不加糖黑咖啡浅抿了一口,期待的目光落在他的视线中心。
我觉得白湖城挺好的,郊区就有白湖这个五A级风景区……况且我就是在这儿长大的。或许,我下半辈子就要在这里度过了吧。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有的时候我还挺想到外地闯闯的,但是啊,真出去了以后又觉得哪里不自在。我在海市打了半年工,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家,想在白湖城的光景。羽若面带怀念地回忆道。
他搓了搓手,心跳微微有些加速。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次在白湖湖畔我俩的约会——我至今仍然觉得在船上的那张合照是我们最好的一张。
要不是我拉着你,你就掉到湖里去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那湖水似乎对他有某种神秘的吸引力,那种近乎温暖的、击中心房的柔软感觉。这种感觉扩散到了他的整个生活空间……仿佛一个巨大的粉红泡泡。他怀疑是自己把对那已缺席许久的母亲的情绪迁移到了它身上。
我想,她已经接受你了。所以,他这样回应道。谁?羽若困惑地问了句,你是说……?他点了点头,我说的就是这片大地。
“在想什么呢?”青用胳膊肘戳了戳他,肩上挎着的步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些情绪赶走一样。
“刚刚临走的时候,你和谁告别了?”青不怀好意地提出了问题。
“前段时间一直照顾我的一个小护士而已。她总是让我想起羽若……所以我发现有时候很难抑制那种情绪。”他垂着脑袋,眼睛盯着鞋子上的一块污点。
“你和她发生了什么吗?”
“我已经说了,我发现自己有时候很难抑制那种情绪。一些已经逝去的东西仿佛又回来了,那些羽若已经失去的东西。”说着,丹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没什么。就这样吧。”
“我明白。”青投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过一会儿,运兵车便停在在了路旁。这里是他之前所属的125民兵团驻防区域,指挥官们下达了一个个指令——他们被要求在这里坚守,协助西北部数个街区人民军两个营的残余力量后撤。
“我实际上非常担心以我们这样的民兵能否能完成撤退支援的任务,这样一个技术活对我们的挑战是否太大了。”青咬着嘴唇,面上阴晴不定。
“没有办法,这也是权宜之计。”指挥官解释道。“现在有一个任务,在13区范围内进行搜索,检查是否有落单的友军,需要两支小队各五人!”他扫视了一眼周围停下动作的士兵们,“我们的侦察排呢?”有人闷声问道。
“减员严重……而且正在执行13区-15区通道的战场侦测任务。所以……谁自愿报名?” “我愿意。”丹第一个举起手,在同伴们略有些讶异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我也愿意!”青跟着走了上去。有了领头人的鼓舞,其他人的热情也被调动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凑齐了队伍。“你怎么了?”就地解散之后,青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看起来脸色很差……老实交代,你刚刚到底是怎么想的。”
“青兄,这有什么不正常的吗?我非常想要行动,立刻的行动,我现在就想和他们干一场,你明白吗?”望着眼前身形高大的青年那双深色瞳孔,他大声说道。
“你想要一死了之,我已经看出来了。”青猛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在害怕着什么……你在害怕着继续这样战斗下去,你心中的那些阴影将会扩散,将你吞噬,你强烈地抗拒着那股力量,但那股力量却在不断地撕扯着你的灵魂。”
“你想多了……”
“无可抑制的情绪正在涨潮,那股浪潮指向十字架上的罪恶,也指向你的心灵之岸。” “是的!我就是讨厌我自己!行了吧?我讨厌自己没有办法保护我的爱人,也没有办法保护我的城市,甚至在她孤战身死之后竟沉浸在另一个女人营造出的温柔乡里。就是这样!让我去前线吧!”他恶狠狠地甩开青的手臂,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脸庞因为痛楚扭曲。
“……” 丹又叹了口气。
“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再考虑考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不要冒险,不要冒险,不要冒险。”青调整了一下头顶的钢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他用手掌捂住双颊轻轻滚动。“我只是要让无耻的、邪恶的、傲慢的伏洛契尼人付出代价而已。”
“准备出发吧。”青没再说些什么,只是把背包从地上捡起来,背在身上。
负责搜索任务的这支战术小队在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抵达了13区邻近西北6区——人民军在两天前撤出的区域——的边缘地带,也就是说,在这里出现敌人并不奇怪。城市街道上散落着碎石,以及倒塌的路灯。洁白的大理石台座与建筑基柱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弹痕。
“小心一点……”担任这支临时小队队长的青低声提醒道,同时将枪口指向任何一个可能掩蔽着敌人的掩体。小队成前三后二队形缓慢摸索前进,以防备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敌人。“等下,里面有好像人……”丹压了压手掌,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路边的一家破败的店面里。那是一具尸体,是伏洛契尼人。旁边还有一行血迹,通向……二楼。
“楼上有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青果断地用手势安排两人留在原地待命,指派丹和另外一人三人一同上楼察看。楼梯间的灰尘很重,一层浅浅的脚印和已经发褐的血迹仿佛昭示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事实。
第二层的主体是一个小小的仓库,杂杂地堆着各种废弃物,包括办公桌、损坏的电子设备与堆得如山高的文件,以及一些没有拆箱的货物。
脚印和血迹不见了。
三人心底一寒,这时一柄黑洞洞的枪管从猛地墙后探出来——旋即又直直地垂了下去,探出身来的也是一名身着民兵团制服的女人。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对方略有些警惕地发问道。
“我们是125团的,在这一片搜索有没有落单的友军,你们呢?”青解释道。
“我们是301团的……”
“301团?”丹猛地抬起了眼睛,浑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置信,“301团怎么会来这里?”
“我们之前在北九区负责护卫人民军队侧翼,前阵子被突袭了损失惨重,成建制地投降,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人突围了出去,在九区东躲西藏,后来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跑到西北6区,搞到了一些补给,但也遇到了一些敌人……”
“等一下……”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那人的话,“你认识羽若吗?她也是你们部队的。”
“羽若?”女兵面露犹豫之色,“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丹深吸了一口气,“自从五年前就认识了。”
“她就在房间里……但是受了点伤。”
青抬起胳膊拦住他的身子,用眼神示意了一番,女兵也试图阻拦,却统统被丹推到了边上。在仓库的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像一具玩偶一样躺倒在垫子上,脖子的位置缠着染着血色的绷带。“她的声带被打坏了,说话可能不太清楚。”女兵在他身后提醒道,“我劝你稍微冷静一点……”丹没有理她,只是颤颤巍巍地蹲在羽若的身侧,仿佛才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似的,她缓缓抬起了脑袋,牵动嘴角肌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两片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通过口型,他依稀辨认出她是在向自己问好。
“尽管刻意避开敌方主力,两天之前,我们还是在6区遭遇了一个火力侦察排,本来五个人只有我们俩活了下来,她也受伤了。”女兵在身后向他们三个解释道,“我们不得不找了个地方修整……我也怕再走下去羽若的身体吃不消。”
我们……走……好吗……羽若抬起头,用唇语向他恳求道,先回去……
“走,我们回营地吧,走,别在这儿待下去了。”丹点了点头,试图把羽若扶起来,女兵也来到旁边架着她的另一只胳膊,这才勉强站起来。他发现羽若似乎有些抗拒,试图动用残存的一点点力气挣脱他的臂膀。没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了,那个女兵笑笑对他说道。他便黯然地走到了一边去,回到了三人队中来。下楼,五人和二人整理了一下状态,向外面的世界走去。白昼好亮,好刺眼。街边的人行横道仿佛在上下颤动一样。
可是……有什么声音……嗡嗡嗡嗡……
他骤然停住了脚步,唇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前所未有的寒意掠遍全身。
是无人机!他们的武装无人机!被扭曲的“危险”二字在空气中凝固了,一同凝固的还有视野边缘的那个纤弱的身影。丹感觉几米的距离像是被拉长成了几千公里,最终消弭于无尽的时空中。当他揽住羽若的腰的时候,让人心跳骤停的死神之音也已一同降临,那些如同心脏一般滚烫的火星飞掠而至。
丹将羽若死死地护在怀中,一边连滚带爬地离开这片空旷的区域,躲到街边倒塌建筑的掩体之后,他大口喘息着,不敢直视怀中的人儿,生怕一眼会带来最糟糕的厄运——直到她低低的呻吟声彻底破灭了他的幻想。两朵血花在她身上绽放,一朵在肩上,一朵在腹部。大口径子弹已然撕裂了她那柔弱的躯体,留下触目惊心的创口。
“羽若!——”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丹……我在这……她艰难地笑了笑,好痛啊……呼……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手忙脚乱地脱下身上的战术外套,试图盖住她的伤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污的范围越来越大。
别……别试了……救不活了……羽若喘息着,一边想要推开他,却连手臂也抬不起来。答应我……好吗……
“你说。”
好好活下去……为我报仇。
“你给我活下来,听到没有!”
忘了我吧……
缓缓地,羽若的嘴唇停止了蠕动,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胸脯的起伏也愈发微弱,干涩的褐色齐肩短发软软地垂在颅下,就那样凝固在了那里,同整片空间一起。放眼望去,另外的五个人的身体也静静地凝固在了这条,破碎的水泥路面上。
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感觉全身都被一层污泥完全裹住一样。白昼的光芒在整个时空维度中旋转,又似在消弭。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站起来。他勉强伸直胳膊,攥紧身体周遭的锁链摇晃拉扯,冰冷的铁锈味在舌尖打颤。一股暖流席卷而来,丹睁开了眼睛。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倒映着远方红红黄黄的光点。刺鼻的烟味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飘荡在虚空中,熟悉的烟草味也加入了进来。是那个年轻的伏洛契尼小伙子,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脸上全是乌青与血渍,眉眼间尽是虚弱,似有求饶之意。短发的女战士擦了擦拳头,转头望了望丹,好像在期待他参与进来。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猎物。家里被狼群糟蹋得一塌糊涂的猎人抓到的第一头落单的野狼。他看不清伙伴们的目光,但晃眼的火光映照着他的心,让他不自觉地想象出一个场景,一个混乱的、邪恶的、日益膨胀的场景。戴着高高的帽子,像柱子那样立在旁边,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贱货?他向那人斥问道。请不要杀我……我只是服从命令而已……俘虏痛苦地恳求道,你们……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来到你们的国家……一切都是一个偶然……
这是几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匪帮集团,他大声地宣判道,你们的成功依靠的只是武力,掠夺与谎言。你们的存在从出生起就是一个错误。你们注定无法进入天堂。你们必将灭亡。每一个伏洛契尼人都无法幸免。听到这些诅咒,年轻人停止了恳求,而是以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神坛上的羔羊一样在沉默中步入恐怖,并将周遭的围观者也拉入阴影。
伏洛契尼反人类匪帮集团必将灭亡!他将最后的审判词像吐骨头一样嫌恶地吐了出来。伏洛契尼反人类匪帮集团必将灭亡!伏洛契尼反人类匪帮集团必将灭亡!有一种爆破性的力量,就像老加图在元老院喊出迦太基必须灭亡时的那种激情。他站直了身子,套出了刀子,望望羽若迫不及待的神情,终于下定了决心,毫无保留地将力量宣泄在那个年轻人的身体里。一团团烟雾从伤口里冒了出来,让他失去了视野,呻吟声逐渐扭曲。在烟雾深处,他看到了羽若痛苦的脸庞。
他将匕首送进了她的身体。她的黑色曲线被斩断了,血线取而代之。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色彩。整个图像,就像一团废纸一样被扔进了某个深渊里。又或许是某种滑动,光滑曲面上的宿命般的下沉。他彻底慌了神,但未免也太迟了。整个系统正在崩塌。他又看到了一个女子憔悴而悲哀的脸,不是她。冥冥中,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或者说是在呼唤他的名字,声嘶力竭。
两个月后,某处地下室里,人们聚集在广播前,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谁知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阵子怎么都没有消息了呢……有人嘟囔了一声,却旋即被另一些人捂住了嘴,更有不耐烦的人投来生气的眼神。他没有理会那些人,只是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再一次抬起木杯,将里面的酒液尽数灌进腹中。
“今日消息……东部联合指挥部最高司令员已遵循停战条约,对各部队下达了停止抵抗的命令……”
昏暗的地下室里,暗弱的光线无声地映照在人们僵硬的脸庞上,宛如一尊尊木偶。没有人出声。
“按照停战条约……我国将放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研发……将木尔坦油田的开采经营权移交给联合石油公司……”
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探进外套的口袋里,触碰到那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应支付战争赔款……将白湖城、海市、利华市三座城市移交给国际托管组织管理……”
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作于2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