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证
三月的法国南部已进入春天,连绵的小山坡长满青草,牧羊人赶着白色的羊群,如同给小山穿上白衣。青草中散布着山毛榉和蓝铃花,偶尔可以看到藏在大树旁的小木屋。唯独天空被一种灰色烟雾笼罩,顺着它的方向寻找,世界展现出另一幅景象。
燃烧的枯草还没有熄灭,满地的弹坑和尸体,空气中弥漫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表明这里不久前发生了战斗。他们肯定撤退了,我们打赢了,布鲁诺想。
惨烈的景象并未使他恐惧,他试图从一具德国士兵的尸体上夺过枪来,可那士兵到死都紧抱着武器。他踢了士兵一脚,并拿起一根木棍当作抢,在布满死尸的战场上扮演打仗的游戏。
“举起手!蹲下!”他对着小女孩大喊。而他的妹妹拽着他的衣角,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们走吧,走吧。”她嘟囔。
“我还没玩够呢。”他猛得一跳,挣脱妹妹的手,“德国佬!”
他假装举枪瞄准她,喊道:“放下武器,放下武器!”
“我想妈妈了。”她开始哭泣。
“别哭啦!再哭我就开枪了。”布鲁诺大叫。她哭的更惨了。
“真是的,走吧。”布鲁诺扔掉木棍,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朝原来的方向走去。
他的妹妹跟在身后。
“别哭了!”他说。
可她没法立刻止住抽噎。大风刮过战场,她裹紧衣服,但还是咳嗽起来,一面哭,一面咳嗽。
布鲁诺数着尸体和纳粹标志的数目,直到他厌倦了。
“还有多久?”她问。
“不知道。”布鲁诺背着上学时用的书包,里面装着通行证。
“你能不能快一点。”他走在前面,停下来等待妹妹。“你怎么老是这么慢?”
“我走不动了。”
“那样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他看见妹妹眼中打旋的泪水。
“再等等吧,走出去再休息。你不想和死人住一块吧。”
她点了点头,用脏袖子擦去泪水。
天黑的时候,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周围的尸体越来越少了,战场的痕迹渐渐隐藏。乌云遮住星光和月光,四下里一片漆黑,空气越来越潮湿。
布鲁诺站在山顶上,远远看到一点灯光,在黑暗中,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那儿有间房子。”他对妹妹说,但没有回应,身后只有狂风吹过草地,灌木丛悲哀地呼号。
她失踪了。他叫着妹妹的名字,沿路返回,喊声淹没在风里。他走了不远,发现她倒在柔软的青草地上,头发和草丛缠在一起。
“走啦,快到了。”他跪在旁边喊道。然后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嗯?”她咳嗽着醒过来,在大风里猛烈咳嗽了一阵。
“怎么了?”
“快点走吧。要下雨了。”他把她拉起来,可她又坐下了。
“我站不起来。”
他看到她的脚踝流出暗红的血,腿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大概是被路上的荆棘划破的。
“我不能走了。”她说。
“我背你。“
他取下书包背在前面,妹妹趴在他背上。他不算强壮,只能在这重量下他缓慢移动着。
天下起雨来,伴随雷电和大风,雨里面带有血的气味,越下越大。
布鲁诺拼命跑到小屋的走廊上时,他们已经湿透了,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把妹妹放下来,书包扔在一边,喘着气歇了很久。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从门廊看去,这间屋子的主人十分富裕,虽然住的偏远,但屋子大而漂亮。他相信他们会可怜他们,同意让他们住一个晚上的。
他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吗?”。一连问几次都没有回答。
他又重重地敲了几下,趴在门缝仔细听声音,里面毫无动静,可屋里亮着灯。
“也许他们不愿意让我们进。”他想。
他试着拉门把手,门就开了。客厅的地板上,倒着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血铺展在地板上,已经凝固了。
他不由得退后一步。
“怎么了?”妹妹问。
“别害怕。”
他们走进去,小心避开死人和血。客厅的桌子上还摆着面包和果酱,他们坐在餐桌旁吃喝。
“我好冷啊。”妹妹说。她一直发抖,看起来恍恍惚惚。
“你去睡吧。”
她走了两步,摇晃几下摔倒了。她的额头滚烫,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在昏倒中还拼命咳嗽着。
“她大概得了肺炎,”他想。“可能活不过明天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那家人卧室的床上,自己也躺在一边。
他被布谷鸟叫醒时,天还未亮,他是带着警觉醒来,噩梦中德国士兵找到了这里。他打开灯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他的书包和通行证,这是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在门口找到了书包,但书包被荆棘划开口子,没有通行证,一定是掉在了路上。他的心一下子冷了。
那通行证是父母留给他们的,桌子上的纸条写着,有了它就可以通过法国和瑞士的边境。若通行证丢了,即便真走到了边境线上,德国人也会在最后一道关卡杀死他们。
通行证就是他的拯救。
他跑出去,四处寻找,心急如焚,才在遥远的山坡上找到。通行证被淋湿了,但不失其作用。他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口袋。
他躺在草地上,小木屋显得很远,他精疲力竭。此时天边出现太阳的一角,他望着小木屋。
他觉得现在妹妹可能已经死去了,或者很快会死去。上次他的同学得了肺炎就是这样。
他也希望这发生。妹妹一路上拖慢他的速度,对他来说完全是负担。可他记得纸条上写了,“照顾好你妹妹。”。
“唉,”,他惩罚似的敲自己脑袋。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也许她活着,她腿上的伤也没法走得动了,他只能背着她。如果背着她,就真的永远走不到了。他们都将死在路上。
天空一碧如洗,大雨唤醒许多植物的生机,更多花朵开了,树木长出新叶。布鲁诺徘徊在山顶。他决定放下妹妹,自己带上通行证离开。
他孤孤单单的往前走,指南针指引他的方向。他打算自己前往边境线。
他翻过一座小山坡,看见另一个战场,和上次的没什么两样。他坐在那儿休息,他坐在尸体中间。有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也许她就在这中间,她也许就是死了。”他不能忍受这种幻想。
“你的妹妹呢?”妈妈会问他。
他不回答。
“你的妹妹呢?”妈妈继续问。
“她又笨又爱撒娇又爱哭,简直一无是处。我没法带她走。”他会辩解。
“可她是你妹妹。”
“没错。”
他再也无法忍受,折返回去。他看到她坐在小木屋的走廊上等着。
“你去哪儿了?”她脸上全是哭过的痕迹。
“我只是到前面探探路。”他说。
“我想妈妈了。”
“你能走路吗?” 他问。
“嗯,”她站起来,忍着疼走了几步。“你看。”
“我们会找到妈妈吗?”她问
“当然,他们给我们留下了通行证。”
他们翻过了几座小山,站在山顶往前眺望。远处空旷的野地里,建了一面铁丝网的墙。
“那是什么?”妹妹问。
“就是那儿!”他惊呼,“边境线。”
“那儿有几个人。”她看见几个士兵在那里抽烟。
“等一会儿我们要过去,他们会拦住我们。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布鲁诺说。“我有这张通行证,我跟他们讲,你一句话也别说,记得千万别哭。我们一定能过去。”
“嗯,”
他们走过去,被几个德国士兵拦住,一个用枪瞄准他们,一个走上前。
“你好,我们要过去。”他拿出那张纸。
“嗯?”那个士兵用法语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过去。”布鲁诺说,“这是通行证。”
“哈哈,他管这个叫通行证。”那个人大笑。
“他们是犹太人吗?”拿枪的士兵问。
“不是,看样子是法国的。”
“说不定他们是去报信的。”拿枪的说,“他们狡猾的很。”
“你们为什么要过去?”
布鲁诺不知该不该回答。
“两个该死的孩子。”那人说,“你开枪吧。”
“为什么是我。”拿枪的人放下了枪。
“那么你来,”他指着另一个士兵说,后者摇了摇头。
“他们又不是犹太人。”
“吵什么
“怎么了?”一个胸前挂满勋章的男人从小屋里出来。
“长官,这些新来的人不敢动手。”那士兵说。
那男人看见布鲁诺和他的妹妹,向他们招了招手,叫他们走过去。
“你几岁了?”
“六岁。”小女孩说。
“我有一个女儿,她和你一样大。”他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们很像。”
“你是她的哥哥吗?”他对布鲁诺说。
“是的,”
“你们过去吧。”他说,“打开门让他们过去。”
“谢谢你,这是我们的通行证,”布鲁诺递给他一张纸。
“通行证?”那男人大笑着揉乱了男孩的头发,“我们没有颁发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