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老巷印记
老巷就叫老巷,闽南语读起来是“杭啊”。
老巷围着一处大堂,我们管那里叫“头前厅”。大堂的正厅供奉着一位神明,我不知道里面供的是哪位神明,因为案桌上没有神像,只放着一个香炉,炉中偶尔燃烧着香,还有几只常年装着茶水的红茶杯。正厅后面,以露天的正方形院子连接着后厅,院中栽着几株树,后厅是祠堂,供着祖先的牌位。
前堂里供奉着神像,左侧的房屋已经倒塌,右侧的小卖部早已搬走。记忆中,巷里住着20多户人家。大堂里正厅两侧各有一户,左侧住着位独居的阿婆,右侧是小卖部;后厅的两旁亦住着两户人家,左边那户人家的儿子精神有点不正常,右边是位独居老爷爷;连着后厅又是两户人家,一边是二叔公的旧屋,另一边是现在我家隔壁邻居的旧屋,他们家的老人之前住在里头;再往后,是另一处的院子和内堂,内堂很早之前就倒塌了,曾爷爷在世的时候,住在内堂右侧的小屋里;院子左右两边延伸出去两条长长的巷子,包裹着前堂和内堂,巷子中住着几户的人家。
堂口左侧的小巷。 小时候觉得这里又深又长,现在看来却那么短,那么窄。左侧小巷的最里面是我家的旧屋,爸爸、叔叔和姑姑小时候住在那里,在我儿时爷爷奶奶亦曾搬回去住过几年。那是一间不到20平米的小屋,一楼放着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二楼是木制的楼板,放着两张床,还有个1米高,约1.5米长的米柜,自从家里不再种水稻后,那里就成了储物柜,放着各种杂物。
爷爷奶奶之前住的旧屋。因为又深又长的小巷里永远吹着一股阴凉的风,因为大堂那尊“无像的神明”和后厅的那些牌位,因为巷里不断逝世的老人,加上家里大人时常告诫我不能到后堂去,我从小就对那个地方充满了畏惧。
可由于诸多亲戚邻居住在里面,我又很喜欢到那边玩,每每怀着忐忑的心情在那进进出出都像极了探险。以前那里没有路灯,夜晚的时候都不敢一个人往里面走,偶尔提着手电筒出门,还是常常被自己的影子或突然想起的脚步声吓得飞跑起来。
老巷里有着许多儿时的记忆,很多时候我并不是特别愿意想起,因为那些回忆里包裹着离别,伴随着凄凉。在那里,我经历过亲人们的离去,看到诸多老人晚年无依的光景。
而今一边回忆一边记叙,仍旧哽咽在喉。
爷爷奶奶搬回去住那几年,巷里还算热闹。我家旧屋前有一口井,井水冬暖夏凉,那是巷内唯一的水源。每天很早的时候都会有人到井边挑水、洗衣,扁担在肩头咯吱咯吱响,棒槌隔着衣服敲打石板发出“梆梆梆”的声音,倒水时泛起的哗啦哗啦声,女人们操着大嗓门,讨论着村里发生的故事,有时笑声传的很远,有时夹杂着各种叹息与沉默……
整修过好多次的水井,之前墙上长满青苔和杂草。有一回手被烫到了,奶奶从这里摘了草打成汁给我抹才没留疤。渐渐地巷里的房屋越来越不稳固,很多地方开始损坏,巷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没有什么人再来井边挑水了,原本墙上那些长得十分茂盛的杂草也开始枯黄,变得稀稀落落,石板上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只有一些的老人还留在老巷里,其中一部分是在家里人安排下重新搬回老巷的,他们都在巷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岁月。
老巷里所有一切,都随着老巷一起变得越来越残旧。
曾爷爷一直住在内堂的那间小屋里,直到老屋快塌了才搬出来。
说是“住”,准确说来不过是“睡”,屋里只放着一张桌子、一张床、一把椅子,再无其它。那几年曾爷爷在曾奶奶家吃饭,衣物也放在曾奶奶那边,每晚他都走路去泡温泉。
曾爷爷一生嗜赌成性,哪怕到了80几岁,仍窝在堂前赌博,大家都说,他是“睡在赌桌下的人”。
那是一种“捻转子”的玩法,骰子是一个高约1厘米多,直径半厘米左右的黑色多面柱体,柱体底下被磨成圆锥形,上边串着一根小小的木棍,每个面上刻着一些字,具体的文字记不清了,隐约中有“元金、太保”等。赌的时候,在地上铺开一张纸,写着跟骰子上的相对应的文字,庄家拿着两个大碗,一个碗放在地上,将骰子转入碗中,另一个立刻扣上,玩家们围成一圈,在纸上压钱,猜中者赢。
不知是不是曾爷爷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赌局都在老巷和大堂里开,院子前、大厅前、祠堂前,都曾有过围成一圈的赌徒们。那会儿曾奶奶有时叫我去找曾爷爷,总对我说到这几处去看看。
当年曾爷爷就住在这间屋子进去的地方,里面右侧有扇门,通往他的房间。曾爷爷子嗣众多,生了四男四女,又领养了一个女儿,在他逝世时,最小的孙女才13岁,而大女儿已经做了曾奶奶,算是五世同堂了。老人身体一直都很硬朗,直至近百岁才离开人世,所有人都说,能活到这个岁数也算够了,家里大部分人亦都平静地接受了他离开的事实。
我也一度不曾有眼泪,直到丧礼那天,脑海中突然间浮现出种种片段:曾爷爷耳聋,我每次跟他说话都要喊得很大声,可每当我喊他,他都会一边应答,一边从赌博的钱中抽出一些零钱给我。我跟他一起在老屋里坐着聊天,我在他抽屉里翻出一些老照片和几粒骰子……眼泪再也不受控制。
曾爷爷过世后,村里赌博抓得越来越严,那些玩“捻转子”的人,不断换着地方,从原先的堂前,到村里偏僻的社区,又到深山里。这几年,又兴起了诸多不同的赌博方式,“捻转子”围成的圆圈越来越小,而今剩下的是以前曾爷爷在世时就跟着玩的。
老巷内堂里那间老屋门前早已杂草丛生,那位“睡在赌桌下的人”离开多年,那种“捻转子”的赌法渐渐被人们遗忘。
曾爷爷过世几年后,曾奶奶也搬进了老巷,她原本不住在老巷,而是离我家不到100米的地方。
在我眼中曾奶奶一直是一位充满智慧的女性。在她住所的客厅里,桌子上摆着一台录音机、一套茶具和几罐甜食(入口酥、杜浔花生糖等茶点),后来那边又添了DVD,另外还有一张摇摇椅,院子里种着牡丹和仙人掌,庭院走廊的天花板上有几处的燕子窝。她会拿着放大镜看报纸,凑在录音机前听新闻和戏曲,抽用烟丝包着的卷烟,她知道许许多多的典故和祭拜的礼仪,了解许多治疗病症的药材,关心家族中所有小孩的近况,妈妈和姑姑遇到一些问题还会去询问她的意见。
小的时候我也很喜欢到曾奶奶的住所去,到那里摘花、看燕子、吃入口酥、喝茶(曾奶奶怕我上火,每次吃甜食都要我配着茶水)、看戏剧、拿着草扇子趟在摇摇椅上午休……关于八仙过海的传说与人物概况,是她指着墙上的那幅图告诉我的,那些《陈三五娘》、《乞丐与状元》、《薛平贵与王宝钏》、《杨家将》、《孟尝君》等歌仔戏,都是在她那看的,她知道所有故事内容,总能告诉我戏里在演些什么。
听村里人说曾奶奶原先是潮汕人,日本侵略时期逃到了我们村,而后嫁给了当年尚为鳏夫的曾爷爷。很少听曾奶奶说起年轻时候的经历,或许她曾提起过,只是那时候的我没多大心思听她讲这些。记得在她住所的墙上挂着几张当年五四运动时期的照片,年轻时的曾奶奶穿着旗袍,举着“反对帝国主义压迫”的黑字白布旗,走在示威游行的队伍中。
晚年的曾奶奶偶尔还会听潮音戏剧,还保留着某些潮州人的习惯,亦曾在家里人的陪同下回去潮汕认过亲,至于当年她为什么会来到我们村,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现如今想问却没了机会。
曾奶奶后来住的二叔公家,被我拍糊了……越长大,到曾奶奶家的次数越少。读高中那会有次回家得知,曾奶奶住的地方被卖了,她被安排着搬进了老巷,住进二叔公家的旧屋。我和弟弟去看她,房间很大,她却只住了其中的一小间,屋内冰冰凉凉的,桌椅是从原来的住所搬来的,摇椅几年前坏了后没再买新的。那天,她跟我们说了好多话,想不起她说了什么,只记得谈着谈着,她的眼角泛起了泪花。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曾奶奶那般无助的模样。
妈妈和姑姑说,她不喜欢住在老巷里,以前住的地方离我们家和姑姑家都进,妈妈和姑姑基本上每天都会到她家跟她说话,给她送吃的,小孩子们也常常去她那玩,那里来来往往热热闹闹。现在住的地方却冷冷清清的,之前几位经常到她家一起看剧、聊天的阿婆也都走了,她身旁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觉得孤单。
搬进老屋没多久,曾奶奶就走了。那时候我在外地读书,因为外公刚离开不久,家里人怕我伤心没有通知我她的离开,我也没回家送她。我跟曾奶奶的最后的相处,留在了老巷里。
想起那天曾奶奶跟我和弟弟说过的几句话:“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常常头晕,晚上腰酸的睡不着觉,前段时间生病吊了好几天的瓶,饭都吃不下,越来越没用了……”
几年前村里筹款为前堂的神明镶了金身,我才知道正厅那边供奉的是佛祖妈。之所以没了神像,是因为前堂的大门一直都敞开着,有人在夜晚把纯金打造的神像偷了。
前堂的阿婆逝世后,房子倒塌了;左侧精神不正常的儿子和他父亲都过世了,孙子到外地给人家当了入门女婿;右边巷子里那位经常去曾奶奶家串门,我去找她,她还煮了地瓜请我吃的阿婆,先于曾奶奶离开了人世;住在边上楼里的那位在小儿子过世后,媳妇再嫁,她同丈夫一同抚养孙子的姑婆,和她丈夫都过世了,楼里不再住人,他们那位跟我弟弟同岁的孙子,也不知搬到哪去了……
在外读书这些年,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些曾经住在老巷里的人,却很少再走进老巷,偶尔经过亦没了年少时期的那种畏惧感,只是夜晚仍旧没有勇气到巷里去。
右边的小巷,小时候经常到小卖部买吃零食,然后坐在巷前的石凳上吃。 早已被封锁的古楼,以前里面有牛棚,当年村里发大水时,爷爷奶奶养的猪和牛,都会赶到里边去。今年中秋回家,看到路上挂满了红灯笼。妈妈告诉我,有人过来勘察了古楼和老巷,说那些是历史建筑,接下去要修建整改成旅游景区。
趁着老巷还是原来的模样,我回去看了一眼。
还是一样,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午时,巷里仍吹着阴凉的风。却也不一样了,小时候尤其是夜晚时,觉得又长又深的巷子,现在看来那么短,那么窄。巷子里的房屋,每间都变小变旧了,石头铺成的地面还有墙壁上的那些青苔和杂草,更深更密集了。小卖部早已搬走;曾爷爷的那间屋子再也进不去,对联也没贴;我家旧屋几年前屋顶塌了一些地方,爸爸修理过几回,后来不能再修了,便没再去管它;井边那栋房子的墙壁往外突出了一些,摇摇欲坠;曾奶奶住的地方,除却多了几分残旧外,看着还完好无损……
爸爸小时候池塘里的水可以喝,我小时候可以钓鱼,有几年里边堆满垃圾,现在被清理干净了,只是水不再清澈。在巷里遇到邻居家的爷爷,他和他妻子是仅有的仍住在巷里的人。看我在拍照,他便问我是谁,我大声地回答他“我是xx家的。”
他恍然大悟,问我:“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说:“过来看看。”
记忆中的他,身体很健朗,不必介绍也能认出我是谁。他现在的样貌没多大改变,耳朵却有些背了,行动也比以前缓慢了。原来,他也80多岁了。
老巷里的旧时光,慢慢地消失了。而新的老巷,想必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