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1期“食”专题活动。
一、
这次母亲住院三天,眼睛手术很顺利,黄斑前膜和白内障一次性都解决了。清晨起来,斜躺在床上的母亲还眯着眼。我悄声溜了出去,准备到附近公园里转转,透透病房里的浊气,偷得浮生半日闲。
从医院到公园只有十分钟路程,要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想起昨天大舅妈就在这个站台上车回家,我又仿佛见到她驼着背、蹒跚吃力地迈上车去的背影。
舅妈比大舅还大两岁,是大舅进厂时的师傅,如今已八十四岁高龄了。当年个子矮矮的舅妈,长相庸常一般。身在省城的她一眼相中了舅舅这个部队转业的乡下伢仔,从此便幸福地生活了六十多年。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完美,坏脾气和英俊就是一对孪生兄弟。大舅俊朗的外表一如从前,八十多岁腰身仍旧挺拔,还是那么帅气,也还是心高气傲,少言寡语,一出口便一副怼人口气。可大舅妈脾气真的很好,原来温柔宽容是一种更厉害更持久的力量,千钧利剑都被她化作了绕指柔情。
舅妈从没小看过太早失去父亲的我们,对母亲这个小姑子,几十年经济和感情上的支持从没间断,热情如故。母亲手术头一天二老坚持要送红包,母亲脾气和大舅一样倔,执拗不收。我跟舅舅两个男人像看戏一样,见她们姑嫂在家里家外拉拉扯扯,双方作势生气也无法说服对方。昨个中午手术刚做完又接到大舅电话,说舅妈已到医院来了。我忙跑到院门口去迎她,一眼瞄到她正拄着拐棍打电话,周围人来人往,急急匆匆,苍老的她显得更茫然无助。
我疾步迎上去,“舅妈。”
舅妈的腰身更弓得厉害了,上面的牙齿掉得只剩下一个,耳朵还好,听到我叫立马回过头,她笑了,“昨天跟你妈推推扯扯,还是过来看看。”跟她一起来的有两个大塑料袋,一个是昨晚推脱的水果,一个陶瓷缸子说是大舅做的汤。一路上,舅妈腿脚不行,拐杖原来是一把旧雨伞。我放慢了几次脚步,她还是跟不上来,只在后面一个劲提醒我,小心热汤溢出来。结果到电梯口发现汤水还是漏在了塑料袋里。
“你舅装太满了。”她皱了眉,惋惜地提了过去。
在病房里打开瓷缸子,菠菜猪肝蛋汤,青绿色的菜,褐色泛白的肝,黄白色的蛋。装着人参果的塑料袋,警觉的母亲又发现了昨天推掉的红包。于是又一番撕扯,目的是考验姑嫂谁的决心大,谁的意志强。两个头发苍白的老太太你来我往,高声叫嚷,让人感动。
送舅妈回去的路上,我关切地问起二老身体,舅妈一副毫不在乎的语气,
“三高有什么,这么大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哪里还管什么高不高的,吃药就完了。”
刚说着她手里电话又响了,十来分钟的路上,这已是舅舅第三次来电话了。看得出来,他十分担心舅妈的腿脚。舅妈看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摁掉了,嗔道:“出去一会都不放心,懒得理他。”
二、
我从公交站台走了过去,猛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叫喊。我迅速扫了一眼,只见身旁一位老者静静地坐在路边苗木围台上,面无表情,看样子没受这些喧闹的影响。
这么早,会是谁呢?谁这么早这么大火气呢?我的目光一直越过老者往前延伸过去,那边大楼前有几个人在推推搡搡,其中还有一个坦露着胸脯赤着胳膊的。
原来,午夜的狂欢尚未结束,地面一片狼藉。现在时间是清晨的五点四十五。
前面是一条小吃排挡云集的街道。矗立在十字路口的大楼深蓝色玻璃上面,立着一个大大的“魅”字,好似一位极尽妖媚诱惑的浪女。她旁边伏着三个小怪兽—三个英文字母“KTV”。包厢里通宵达旦、奇怪装扮的男男女女,早上一窝蜂地涌出来了。男的紧身衬衫,领口的扣子放肆地剥到胸部;女孩们刺眼的粉红、灰白、棕蓝色染发,要多炫有多炫。扯得根根缕缕的黑丝袜,裸着白晃晃的大腿,各式各样魔幻奇异的纹身,掩映在宽大空虚的外套下面,格外显眼。小摊桌上摆开一团团开了盖的啤酒瓶子,空空如也。他们好像一点也不过瘾,好像精力无限,K歌一般,大呼小叫地吆喝着狂饮着。远处眼神呆滞、已经呕不出东西的黄毛搂抱着女孩,半拥半瘫;一堆又一堆混杂的便当盒子,乱杵向空中的卫生筷,软软沓沓的塑料袋聚集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街头巷尾。旁边,代驾们跨在电动车上、出租车司机似苍蝇嗅血一般,津津有味地看着这群即将到手的猎物,悄无声息地聚拢在周围,等待着盛宴的最后一杯残羹。
再过一个多小时,身着橙色蓝色工服的城市清扫者,大厦物业们,也将毫不留情地端着威力巨大的高压水枪,喷出急切的激流,将满地的虚无和放纵冲进深暗的下水沟,直到那些肮脏的痕迹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直至又一个漆黑的魅影再次降临。
我没有过多停留,带着触目惊心,径直离开了这些激情四射又颓丧万分的年轻人。
三、
早晨的公园里比外面还热闹。到处都是跳舞的,跑步的,拉双杠的,散步的、唱歌的……生老病死,在这个绿意盎然小小中转站里的人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延缓着衰老,留住活力。我沿着林荫小道兜了两圈,在一棵参天茂密的大樟树下坐了下来,看着东边的阳光一点点漏下来。
一位中年男子推了张轮椅靠过来。
男子六十岁左右,棕灰色网格纹衬衫,微卷的头发依然乌黑,整个人硬朗儒雅有书卷气。窝在轮椅里的老人戴了顶藏青色旅行团帽子,帽上有“天赐国安”四个金字,不知是足球还是保险。老人深色棉袄上朵朵彩色小花,脚上一双深棕色棉鞋,是那种很老旧款式的,犹如两只千年老龟趴在轮椅架子上,一动不动。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俩。
“今天的表现呱呱叫哩。”只听到儿子一句一句清晰地说出来,父亲也许是嗫嚅,也许已发不出声了,隔了几米远,我就是使了劲也听不见。他像一只老麻雀窝缩在椅子里。儿子边说边从轮椅后面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支香蕉。
“这香蕉好甜哟,你是要上面的还是下面的。”儿子的声音好柔好细,很有耐心。
他轻轻抿了一截,把中间一段递到父亲嘴里,“没事,下面一段给我,你吃中间最好的。别急,慢慢吃。”
儿子又从轮椅后面塑料袋里拿出纸给父亲擦嘴巴,一下又一下,慢慢擦拭着,像对待婴儿的动作一样轻柔。
儿子剥开剩下的香蕉皮,拿出下面一段,自己吃了一口,又递了一截过去,一声“乖”,喂着父亲又吃掉了一截。
这时儿子接了个电话,“我没有时间,直接放三十万进去,不指定股票,你们给我作主,可以么?”
看他的样子是真没时间,他的每一秒都是父亲的。
儿子挂了电话,又打开手机,放出的是新闻,“美国制裁与反制裁……”
“你看这里都说你好漂亮哦……飞船回来了,两个男的……”儿子翻着手机页面,没话找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给父亲递着话。
不多会,儿子说,“我们走动走动吧,还是再坐一下?……是走一下?还坐一下?我随便你。”
我还是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见儿子慢悠悠地推着轮椅远去了。
我深呼了一口新鲜空气,感觉胸口的肺叶自由地舒张开来。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