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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李碧华

暑去寒来春复秋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地不如意，胡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出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出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闷转折。茫茫的威胁。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彩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啊。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

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借口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

野草闲花满地愁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

一种中国老百姓们永生永世的企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企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猛抬头 见碧落 月色清明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彩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地合，天天地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二十岁，青春的丰盛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了然一身。浸淫在月色银辉下。

夕阳西下水东流

人人都有自己过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过。中国老百姓，生命力最强。

戏要三分生，把自己当成戏中人，头一遭，从头开始邂逅。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么地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八千子弟俱散尽

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虞兮虞兮奈若何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账重翻？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