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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招魂

2017-05-02  本文已影响1120人  陈观南

楚国是一只烈烈的火凤,栖卧在华夏版图以南。图腾昭然明示,凤子有瑰奇俪幻之姿,或如翎羽般散逸的趣致。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战国的大时代中,四方刀剑如鳄鳞,都要拔其羽食其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只老凤已飞不动,而大山以西有猛虎。雏凤清于老凤声,那只雏凤在哪?黄河流域已见不到采风问俗之人,见不到俟于城下之子,见不到习礼鼓瑟之君,自然也就诞生不了挽狂澜于既倒,让时代安稳过渡的大政治家。不少政客飞进了函谷关,为虎插翅。从此岸到彼岸,只有一叶无底扁舟,船舷那弹丸之地,又载得动多少人?东皇太一乐滋滋地遨游青天,享受楚人之膜拜,到头来不管不顾。绝地上穷山含岈,万物刍狗。

楚国崩溃的关头,一个身着华服头戴高冠的浪子,一个固执于彩云琉璃的瘦长身影,背对夕阳沉吟而来。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必然大饱精神之苦。宿命天赐,文化奠基决定了他要和这洪荒的大归所卵石相击,鼻青脸肿。

也因为始端固执的凝聚,走向末端肝脑涂地的散错,才能在这两点之间见识到世人之可杀,世人之可辱。中间这段人性之线,可萦迂可刚直,萦迂多小人,小人易得志。刚直多大德,大德难为守。他们既可以高高兴兴做帝王老爷,也可以做舔痔结驷的奴隶孙子。把持纲常的天道总是给人类历史悖论,这道玄之又玄的题目,亘古以来无人破译,直教人闷声一叹:大哉问!

大哉问的践行验证者,正是这个面容枯槁也不改华服的男子——屈原。

屈原患有严重的道德洁癖。

人们说他追求美政,并把这种政治美德放大,验证屈原的价值。对他而言,这其实是人格的缩小。政治上的落实,未必能转化为社会实际。屈原是以自身为坐标,不断填充、夯实这种理想性人格。当这种人格成为一种社会道德、伦理诉求时,它便成了一个文化意义上的价值符号,不断附着人们关于善良、正直、美丽等褒义形容词,成为一个人间至美的精神领地。

行大道之际,屈原非常自信,他自信着出生,自信着身份,自信着自我。屈原苦心造诣,把美字贯穿到底。楚怀王作为合纵长,名耀一时,若无才能也担任不了这个名号。屈原从中看到的这个时代的希望,六国也可能因此翻盘。因为其人格底色的温柔与良善,他一而再劝诫,再而三失守。他太相信善之为用,他人也有这种道德恻隐,所以不断被人打破内心矩阵,渐渐幽怨愤慨,雷霆堆积于腹。矩阵失衡,不平则鸣,楚风浪漫,继而发为天怒之音。

就楚国文化而言,是偏于自由的。南方多冽水乔木,楚国先人自殷商时南迁后,便在山水间和天达成契约,虔诚献祭香花与歌,寻觅一位神合幽冥的巫师,完成向天请教的仪式。他们虽然是在问天,也是在天人之间窥测恒常的理。凝思竭虑的活动结束,钟鼓乐之,简帛记之,宾客舞之,原本的宗教感派生出艺术感。在这烂漫的文化圈中,诞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风格。

孔子驾着牛车来到楚国时,碰到过接舆、长沮、桀溺三个隐士。到了战国,楚文化辐射的周边地区,在宋国,出现了文章“晚周诸子莫能先也”的庄子。这几个人,都毫不留情地与社会割袍断义。生死存亡不甚要紧,他人性命与我何干?我们不能要求手无寸铁之民兼济天下,但他们选择的自由却十分冰冷。庄子是有贵族气质的,他还能在荒野中刺世嫉邪,对时代冷嘲热讽,更多的隐士在做什么?庄子这股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楚国另一种人格集群,便是像屈原这样努力维护着尊严的人。我以前认为,楚国的精神,为诗则屈原,为文则庄周,为文臣则申包胥,为武将则项羽,现在越发坚定。当楚人把情灌入行为中,我们已经看到他们在历史上的宏伟演绎,感受到了这只灵凤在浴火涅槃时的壮阔。

这么大集体中的一小撮中的一个——屈原,将要回到人们对美的执念之中,再起心灵的大纛。

屈原有历史的精神承担。他接过这个担子,必须政治层面改乎法度,导乎先路。作为一个国家的大夫,他就是政治系统核心成员之一,相比先秦其他诸子,他更靠近权力王座,也就更有机会进行改革。不幸的是,他的身份就要承受两面夹击的尴尬,因为他又有求善尽美的诗化人格。把沁芬的诗人属性拥抱恶臭的政治属性,他自身也恐惧不伦不类。他既不能撂下担当,又不能在政坛上再进一步。作为群体而在的政局不会妥协,作为个体意志的心灵也不甘妥协,这是屈原的困境,也是历史中文人政治的困境。更天真的是,他想出的办法,就是一再谦卑,献上剖心沥胆的忠诚,希冀王座上的绝对权力被感化。其人委身自怜,形同草木。

平心而论,这是人格上的自弱自贱。朝廷传统的臣妾之道,概从屈原开始。此时北方自负为王者师的孟子让我们感到可敬可爱,南方的屈原却让我们感到可恨可怜,他正踉跄于绝壁之上,再往前一步就要毁掉自身的守持,这是极其陡危的一脚。

幸而,他到底有一股精神韧劲,所受的不公在诗赋中积怨凶猛,委身时,早把那些宵小拉下了悬崖。当他的声音震落身边三百多种花草,我们分明看见其腰间长剑闪出青獠的寒光,撕裂了那层“待字闺中”的作态,暴露了他开辟人性潮湿地带的野心。这一步,让他从俏佳人又回到了美丈夫。

好险!

后人引用这种理论时,太多人让我们感到可鄙,他们与屈原的人格追求产生了分岔。屈原还能一往直前,在大道中上下求索,而他们却钻进了羊肠路。一去不返,终陷忸怩的泥淖。这条线,也是区分大师与侍从的根本标尺。屈原不光会《离骚》,更重要的是他要《天问》,要《招魂》,而那些侍从只能窃《离骚》之语,不能得《离骚》之魂,更无从论起《天问》这样的深核之思。

越往人格的高处走,参与切磋的人越少,理解这种心绪的人,也越来越稀薄。

当他到达那种境界时,是无人问津的。所以说,屈原不光忧愤,而且在精神世界中,还有一层孤独感。这种孤独写下来,便是“国无人莫我知兮”。

满世界追求者都是浑浑噩噩,当他追问历史古圣,圣莫能度,得不到回应。他只能和自然中的花草打交道,询天问地,周游无极。于是,他常常为神话招魂,《九歌》中那么多拟态的情思,是他依赖的载体,进而摩挲人类潜意识中的人神共存的公共法则。

幽昧兮恍恍如饮大醪,来回的探究越使他与常人不合,他叹道“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最后“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这种无所依凭的旷绝孤独之感,在唐朝被陈子昂有幸捕捉到,他当时“独怆然而涕下”。无人可感,因而孤独,因此涕下。后来,陈子昂摔琴惊悚了众人,屈原只能掩涕叹息“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是的,在屈原的时代,众人开眼可眠,他完全震慑不了乱哄哄各自为战的人。

屈原之义深,屈原之情浓,常人也难以理解。

我们在确立一种文化价值坐标时,常常为圣人讳,弱化他的人性,强调他的神性。在屈原身上,却还原了一个普通人,甚至是懦弱者的心灵煎熬。他一路上思考,总在为名声担忧,为时间担忧,为道德担忧,为政治担忧,为自我的存在担忧。他总在害怕丧失稳定的心灵秩序,害怕时间匆匆令其苍老迟暮,害怕身后无人跟随。数不清的牵扯,令他长吁短叹,优柔寡断。数十年前的商鞅,在秦国和甘龙、杜挚辩论,就没有这么犹犹豫豫,他蔑视人民的政治理论更是自负自大,屈原这自艾自叹的神色,怎能让王侯高兴呢?

屈原放逐于外,不再是治理社会的政论家,而是梳理心灵的诗人。往昔的“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司马迁语)”固然很精彩,但这些事和心灵无关。就这些词汇来看,王、国事、宾客、诸侯,哪一个不是社会性质的概念?它们和集体概念有关,和公众有关,和一个独立存在的人毫无关联。

中国数千年来,太注重“克己复礼”,太注重节制收敛,太注重中庸之道了,文化精神从《诗》开始就没有给个人太多舒展的空间,后来那些儒家还强为圣人言,以《诗》为经,把政治那套东西也往里面塞,还说“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是美学正道。但是,文学的存在,是为了关乎心灵的,是倾吐悲喜的。它是释放一个个意志欲求的花园,而不是控制自我情感的牢狱。对待自私的世间规则,文学必然反叛,以叛徒的身份对道貌岸然的庸俗观念进行攻讦。

屈原的流浪,恰恰找到了一个发泄情绪的地方。在此,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他的诗作一出现,立马令人心驰神往,那种张牙舞爪的忧思徘徊,既哀而伤也乐而淫,但却空前引人注目。他既没有“道不行乘槎浮于海”的中庸,也没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假惺惺的谨慎,他的自信和忧伤都在诠释为人尊心极端后的澎湃情思。这种形象,像极了在断崖上对着星月宇宙歌舞的巫师,个体、独立、自我,世界只剩下他忧伤高涨的黄钟大吕。崖崩路摧猿鸟绝,此时的长江流域,只能听见屈原不绝于耳的命运交响。阴沉至极,也刚烈至极。他愤怨呐喊时暴起的青筋,多么令人震撼!而且,这种极端,何尝不是他指正九天后的选择?比起孟轲先生的“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屈原的行为更有力度。

在我读到的有关屈原的评论中,班固是最中肯的,他既褒扬屈原是个妙才,《离骚》可以与日月争光,又说屈原不该“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当然,班固还欣然担任人生导师,说他应该学习“明哲保身”之道。你瞧,这些话多么客观!

班固这个人就是东汉经学的受益者,也是官方的庇护者。他评论历史的最大特点是,别人会说的他会说,别人会褒扬的他也会褒扬,别人敢批评的,他却没有什么勇气。司马迁对当朝皇帝有批评声,有质疑声,班固却是不敢的,你看他把刘邦、汉武帝后期写成的样子也就明白。班固太依赖体制了,他素有的观念就是“全命避害,不受世患”,骨子里是只顺不逆的。因此,他只能望《离骚》而兴叹,但写不出这卓绝一世的“逸响伟辞”。他可以操弄笔杆子写史,不过那只秃笔总是暗暗忖度该怎么写,怎么对自己利大于害。因此,他的《汉书》也没有“无韵之离骚”的《史记》那么旺盛的生命视野,与伟大断开了联系,更比不了想见屈原的司马迁。

无论是司马迁还是屈原,都在探索、展示人类命运之轮,班固在干嘛呢?他似乎更乐于和扬雄那群人一样,自顾周全,指指点点。

从屈原追求的层面说,他像极了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以一人之力对抗集群的崩坏。

他可以选择良禽择木而栖,远走高飞,但那些地方也无法理解他、安慰他,他又不甘于庸庸碌碌。无论是楚文化、周文化还是秦文化,在他身上都会产生化学反应,核心矛盾无法消解。可以说,屈原最后患上了抑郁症。

他曾有三问,问泽畔的大姐、占卜的巫师、打渔的渔父。在我看来,他前两次是在踟蹰于志向的变通,而最后一次是在确定必死的念头。倘若渔父劝他继续做个心灵战士,他可能也不会赘石自沉,而是瞬间崩溃于凡俗的一丝亮光,获得生的契机。无奈的是,这三个人都实在平凡,他们无法与屈原精神碰撞,也无法坚持屈原的坚持,只能和这个楚国大夫坦诚相见。

在一个敏感的诗人那里,在一个关切人心和正直的诗人那里,文化选择不是最重要的,他要的是过去和未来。然而,这种过去和未来搭建成生命纲领后,在乌七八糟的大混乱中必然困于当下,他必然承受大众射掷来的明石暗箭。这是上帝给人类的单项选择题,你没得挑选。孔子说中庸,但他也在剑走偏锋。可以说,先秦诸子没有一个贯行了中正之道,他们心是正的,未必身就走在客观的道路上。正是因为他们的固执,才完成了中国思想史上的奠基性工程。

屈原的忧伤是,把过去和未来揽于一身,导致了当下的失重,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旁观者只是无可奈何地劝他放下来,但不会上前分担一丝一毫。人的高下,也正是在这时候看得出来。当然,他若放了,那便不是本来的包裹。对人而言,有些东西不容许变形扭捏。他可以为完成时、未来时的人们招魂,却不能给进行时态的人们招魂,这是时空性的难题。古代诗人能够抒发感受的太多,却很少有人能将人类生存广泛存在的悖论地带,提升到意象符号的哲学化高度进行诗意索问。我认为,在这个基础上,屈原使其诗具备了伟大的特质。因此,鲁迅才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说他给后来文章的影响在《诗经》之上,苏轼才会说不能及其万一,李白才会写下“屈平词赋悬日月”。

他不光验证了“君子固穷”,在乱世里还验证了“君子固死”。他从开始就为自己选择了自杀的宿命,要仿效彭咸、比干等人,一步步靠近沧沧江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可不死而死之——这里蕴藏的,不就是最深刻的诗么?

尽管楚都最后到了我家乡东边的寿春,但历史欠了屈子一笔血债。汨罗江畔,夜半总飘荡着“兮”“些”鬼魅的招魂幽歌,等待魂归之人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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