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他时常从这个小巷搬到那个小巷,他从不嫌劳累,因为他总想找一个便宜的地方住。他的家当也很简单,有几摞书,还有两包旧衣服。
他窄窄的脸,窄窄的脸再配一副大眼镜,把他的脸变得更窄了。眼镜又大,他不得不停用手去扶他的眼镜,他这个小动作一见面就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在某城做工。一家四口租住在郊区小巷里的老式楼房里,他住的是二楼。进了院往西走十几步,再往北走十几步,就上了铁制的简易楼梯,“噔噔噔……”几十下就进了他屋子。他的屋子正对着楼梯,因此房租每月比别处便宜上几十块,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这小巷里租住的大多都是外地人,操着不同口音,早出晚归,为生活奔波着,日子都过得并不宽绰。而他尤其拮据,常常为几毛钱给小商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而他又颇显大方,见了没人给的乞讨者,又会把钱毫不吝啬地扔过去。
说他穷,他比谁都穷,他连街上的叫化子都不如,叫化子只要把盘子或碗当街一扔,自有人把钱拋得“叮当”响。而他只有靠劳力,靠去工厂做工才有得钱赚,可他的劳力又是不值钱的,往往一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
就是这不多的钱他也要掰成几半花,要和大女儿交书钱,又得与小女儿添过冬棉袄。想想那件事可以缓一缓,想来想去那一件事都要紧得很,每一件事都是必须的。
本来生活就够惨的,偏偏他老婆前年又病了,一病就病几年,她这病又不好出根,只是慢慢拖着,拖一天少一天。要天天抓药,吃了也不济事。
再说这药店里药的价格,就像田里七八月的秧苗,一个劲疯长。他挣那几个钱哪经得起这样折腾,早欠了一屁股债,熟人见了他就躲,怕粘上他的穷气,生人更不和他说话。
穷也罢,富也罢,可日子不等人,街头的柳树叶子黄了又落了,落了又钻出了嫩芽。时光催着他,催着他不敢怠慢,因此他每天星星还在窗前眨眼就起床了,夜里大街小巷无人了,他又像一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鬼影子,一会快、一会慢,一会长、一会短,东倒西歪进了家。就这样还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更糟的是还交不上房租。
他房东是一个女的,整天搓麻将,不搓麻将就是整吃的,把一双大大的眼睛都吃没了,只剩下了一脸横肉,肚子也很大。听别人说她整男人也有一套,他将信将疑,不过凭他的直觉却是那样,除了几个经常来找她搓麻将的人,却是没见过什么人来找她,男人更是没有,好像除了他们一家就再没有其他的人。
不过庆幸她有多余的房子,把房子租出去就不愁吃穿,整日里就是搓麻将。不过她的手气却很差,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输,输了她也不恼,好像她搓麻将根本不是为了钱,只是找几个寂寞的人,陪她打发打发寂寞罢了。她对他们很好,生怕他们今天走了明天不来了似的,搓完麻将她总是乐呵呵把他们送到大门口,然后把大肚子往前挺挺说:“明天继续。”
他怕见女房东,因为他总欠她房租。每次见了她就低声下气说:“再等等。”她又总冷冷看他几眼说:“你总让我等一等,这样可不好,我会发怒的。”然后她又盯着他看,他急忙像老鼠见了猫一般逃脱了。
又是一天晚上,他刚进院,“哗啦啦”搓麻将声突然停了,然后是一阵说笑声,他知道是散场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只有低着头悄悄溜进去。不过她还是瞅见了他,挺着个大肚子就来了,压低声音说:“等等我。”然后她又同他们高声说话,最后又笑着告别。
等她送完人,他还站在那低着头,像个罪人似的不停来回搓着手。她斜着眼看了看他,又学着他的口气说:“再等等。”然后加重声音说:“这次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时间,记住了。”她像教育小孩一样说给他听。说完就进屋了。
她走了,只给他留下了个恶狠狠地背影。她已经走了一阵子,可她的声音好像还在他头顶来回飘荡,“给你三天时间……三天……”
他站够了,又拖着个一会长、一会短的影子上了楼。今天他的步调也变了,有原来的“噔噔噔……噔噔噔……”变成了“噔……噔……”几十层的楼梯一下变成了上百层、上万层……他觉得好难走、好难走,好像是在走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他扶着那个铁制栏杆感到手心冷冷的,最后心也僵硬了。
那一夜 ,他一晚上都没睡着,都为钱发愁着,为交不上房租愁。不过他照样窗前眨着星星就起了床,可他并没有去上班,而是满大街游荡起来。说是去借钱,其实他心里明白得很,上哪去借,熟人都借遍了。
一天、两天,他只是满大街跑,天黑了,又拖着个鬼影子照样回家。第三天,天不亮他又出去了,这次他走了好运,遇到老同学了,老同学不但请他大吃大喝了一顿,还塞给他了几百块钱,这些钱足够他交房租了。
那一天,他和老同学喝了很久,一直喝到天黑,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分开了,接着是各走各的路。
他到了家,故意把门弄得很响,步子也迈得很重,上楼梯时他使劲“咚咚咚……咚咚咚……”仿佛要把铁架子踩踏。可她始终没有出来。他走上楼梯又折了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窗前一听,仿佛里面传来了轻轻抽泣声,他侧侧耳,听清楚了她在哭。
她哭什么,整天吃喝玩,多逍遥。
他悄悄又上了楼,把刚才的事告诉了他老婆。他老婆思索了一阵子说:“想起来了,白天曾来过一个男的,两人开始嘀嘀咕咕,后来好像撕破了脸,说离婚什么的,再后来那男的气乎乎地走了。”
他轻轻:“嗯。”了声。两个人就睡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女房东却再也不提交房租的事,这让他很纳闷。更让他不解的是他也曾和她打过几次照面,每次都是他正想掏出钱交给她时,她却慌忙走开了,好像他变成了房东,而她则变成了房客。
接下来更让他奇怪的是,她对他们全家都好起来,有好吃的时,她也会挺着个大肚子给他两个女儿端一碗,有时她也会去到他们屋,拉住他老婆的手说一些体己话,这在过去是没有的。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他老婆又怀疑起来。本来女人就敏感,更何况是整日病恹恹的女人。
晚上他回去,自然一番逼问:“你和楼下的女人是不是有一腿。”
“啥?你说的啥?是不是病糊涂了。”
“可我总觉得那不对劲。不然她怎么对我们这么好。”
“就你多心。”说着举起手就要发誓。
“谁让你发誓了,都是我这该死的病拖累了你。”说着自个呜呜地哭起来。
哭了一阵子不哭了接着说:“反正我这病也是早晚的事,等我走了你们在一起过。不过可不要苦了我女儿。”说着就作起了揖。
“你这人好好的,干嘛又咒起自己来。”
“我咒我自己,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好、好,与我无关。”
她本身就有病,再加上好猜疑,说哭就哭,说笑就笑,自然病是越来越重,身子瘦得只剩下了骨架。
他还是一早出门,很晚回家。偶尔还会碰见女房东,他也会像很多男人一样偷偷地看她两眼,可他这一看不要紧,却让他心里猛一惊,原来她也正在偷看他呢!收是来不及了,四目粘在了一起。他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这幸亏是晚上,要不然羞死了。
接着他就急匆匆上楼,没想到她却说:“能到我屋里坐一会吗?”
坐就坐吧!他不好拒绝,就“嗯。”了声跟在她后面。
进了她的屋,灯光不太亮,本来雪白的四壁看起来却影绰绰的。屋子里家具也简单得很,正中央是一个长形条机兼桌子,上面放着茶壶、杯子,东边是一个麻将桌,上面堆着乱七八糟的麻将,周围凳子乱糟糟地放着,西边有一个茶几,两边放着两把四方小靠椅。
“你坐,我给你倒杯茶。”说着就抗着大肚子走了过去。
“不用了、不用了。”茶很快来了。
“喝吧!”接着她却不说话了。
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两人干坐着。她又说话了,带着歉意说:“其实也没啥说的,只是觉得过去很对不起你,对你太凶了,现在想起来我很后悔,一直想向你道个歉,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今天不就……”说着露出了女人的娇羞。
他还有女人的娇羞,这在以前不多见。
“不、不。你很好的。”
“真的。你是不是哄我开心。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连我以前的那位死鬼也从没这样说过,他只会挑我的毛病。不过我现在自由了。”说完她很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童真的光。
后来也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到了他的两个女儿,她说她很喜欢她们。说完她竟自个“格格……格格格……”笑起来,好像说的不是他女儿,而是她女儿。她笑得莫名其妙,他只有跟着她笑。
他和她来往的事,后来不知怎么又传到他老婆耳朵里,她老婆这次闹得比一往都要凶,闹过后安静了几天。几天过后,他老婆却进食越来越少,病情越来越重,他不得不赶紧把她送回老家,到家没两天她就去了。
等他处理好后事,就赶往了某城。没想到女房东早已站在车站,见了他一下子就扑了过去哭了起来,他趔了趔身子也不好怎么样,只有任她抱着,等她哭够了,她却一脸伤心地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办完事就回来了。”
“人家寂寞死了。”
“你不是有那些牌友吗?”
“他们个个白脸狼,不都是为赢我的钱。”说着她就去拉他的胳膊。
他慌忙把胳膊抽了出来,羞涩地说:“这样不好吧!我老婆才去,这样让人看见多不好。”
“好、好,我听你的。”说着他拉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她则挺着肚子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