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录》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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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开头用了这样一首五言诗，一是表达自己写这部小说复杂的心情，二是似乎在寻求心灵的知音——多年以后，这世上有谁能读懂自己的心声？从这部小说问世，三百多年的时间里，传抄、阅读、评点和续写此书的人很多，关于作者的身世、小说的版本、小说反映的内容等的探索却层出不穷，就像有人说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一样：“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在《红楼梦》这部小说的读者中，也许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部不一样的《红楼梦》。

正因如此，在很久以前我就产生了对这部伟大小说写点心得体会的想法。当然，这些体会并不算什么学术上的理论，也称不上有什么新奇的见解，只不过是我在勤读这部书的基础上，整理出自己的读书笔记，再添上些自己的思考，用散淡的语言，讲给别人听，或者某个时候也能娱乐于人，大概这也算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还没有写之前，我就有些犯难了。

我并不是专门从事文学作品研究的人，为了生计，我有自己的日常工作要做。我也不是一个专职于写作的人，我的文字表达能力又能为这样的小说写点什么呢？

我想起了小说里的一个场景，林黛玉教香菱学诗的第一步：读诗。只有读了更多的诗，才能领会诗的精神和艺术境界。所以受此启发，这几年来，我又再次地把这本小说读了几遍，以及与这本小说有关的书籍，我也大概地浏览过一些，但是直到今天执起笔来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心依然胆怯而茫然，甚至手心冒着汗。

其实真正让我鼓起勇气来整理这些文字的原因，得归功于我的女儿。

2020年暑假，我买了一套《红楼梦》给十三岁的女儿读，并与她约法三章——这个暑假一定读完这套书。女儿初时很有兴趣，可没读几页，她就完全索然了，理由很简单：根本读不懂。

女儿读这部书的困难突然让我对她的成长感到有些焦虑。

《红楼梦》里记录着一群少男少女的人生经历，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青春与聚散离别的情感纠葛，他们成长过程的烦恼……在那些青葱年华里，他们在大观园里自由地写诗作画，斗草赏花；他们愉快地度过一年四季，成年后的分散流离，直至生命消失。这实际上就是普通人的生命历程，而三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孩子们却读不懂他们的青春？

我想，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也作为一个青春年少孩子的父亲，我是有这个责任和义务把这本小说讲解给孩子听的，于是我就猛然地扎了进去。

白先勇先生在他的《细说红楼梦》里说过这样的一段话：

“我觉得，念过《红楼梦》，而且念通《红楼梦》的人，对于中国人的哲学，中国人处世的道理，以及中国人的文学艺术，和完全没有念过《红楼梦》的人相比，是会有差距的。”

后来我悟通白先勇先生说的“念通”的含义来。

这样一本宏大的巨著，包罗万象，读懂它是非常难的。何况每个读者的理解都不一样，所以能把里面的文字读通，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

再看看今天我们的教育，多少年来，我们一直追求的是应试教育，导致分数高低角逐，家长们现实的名利观强加在孩子们身上的压力。所以，他们的青春便少了许多自我选择和领悟的机会。我们的教育也许少了更多的人文与传统思想——当我们的孩子正在埋头计算奥数，参加各种竞赛时，而大观园里的孩子们却可以写出工整的五言、七言律诗；可以画出大观园的园林建筑、人物、花鸟鱼虫；可以讲出音乐的不同音律，可以欣赏《西厢记》《牡丹亭》里生命的美好。

——原来真正的文化，不取决于文凭的高低，而来源于生活的熏陶和锤炼。

生命，也许只有经历过许多事，才能尽情地展现出夺目的光彩。所以蒋勋先生说《红楼梦》是一部悼念青春的书，这个观点颇让人信服。

读《红楼梦》的难处，不仅在于人们称之为 “大百科全书”的知识厚度和广度，更重要的是，它的内容展现了现实的人和真实的自我，把人性客观地展示给读者，所以，在静静地读这部小说时，你会猛然发现：你在不断地领悟着自己的人生经历。

要读懂《红楼梦》，首先应该了解本书的主要脉络。

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本书应该有两条很明显的主线：一是宝黛二人的爱情悲剧，二是贾府由盛到衰的过程。但是，从人的成长历程看，如果认可《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家史，是一部现实版小说的话，那它还有另一条主线：就是一个人的真实的成长经历。我们仔细阅读这部小说就会发现，小说里许多人情世故，与我们现实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小说里人物的喜怒哀乐，似乎也是我们现实人的喜怒哀乐。所以我觉得，读这部小说，就是在经历一种真实的人生，人的成长与发展，也是这部小说的主线之一。

这部小说共有五个名字：《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最后才是《红楼梦》。这五个名字代表了小说的发展和演变过程，以及思想和内容的变化。

《石头记》让人想到通灵宝玉（也就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经历人世的一段传奇。这很像《西游记》里孙悟空的经历，从石头到成佛的过程。把人比喻成石头应该怎样去理解呢？一块石头从山峰中风化剥离出来，顺着山体的斜面滑落到峡谷中，被无数次水流冲刷，由起初的棱角分明渐渐地变得圆润，最后终于被水流带走。原来人生也一样，只有变得又圆又滑，才可能走得更远。《红楼梦》里有许多性格鲜明的女孩子，就像棱角分明的石头，所以她们的人生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风月宝鉴》这个名字我们可以在本小说十二回里见到，指的是贾瑞贪恋王熙凤美色，最后被凤姐用毒计残害致死时所用的那面镜子。从字面上看，不难理解，无非是男女之情的风月之事。然而这个情，正是人间欲望的体现。《红楼梦》大旨不过谈情，这个情被那面宝镜映照出它的真假两面，正是这部小说写人情世故的虚与实，所以要读懂这部小说，就得理解小说里写情的场景。

《金陵十二钗》这个名字不难理解，就是小说里重点写的那十二个女子。她们的性格和人生经历，也许是现实众多女孩子的群相。作者通过对这些女子命运的描写，一方面赞美女性的美好，另一方面，意在唤醒女性争取独立的思想。如果仅仅是为了说明人物的命运，这样的名字是很准确的。然而这本小说体现出来的宏大的社会场景，丰富的传统知识，却不是几个女子所能代替的，所以这个书名未免有些片面。

《情僧录》是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小说里面说：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从空空道人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作者写这本小说的思想内涵。这本小说的底蕴一直有儒、释、道三种思想暗流其中，但通过贾宝玉的表现和小说多次出现的跛足道人与癞头和尚来看，作者把佛道的思想融为一体。这个空空道人是佛、道的代表，佛教讲万法皆空，一切归于虚妄；而道教追求自然的养生法则，人们称修道的人为道士或道人，所以这个空空道人，很明显应该是佛、道的代表。

小说百二十回结局，贾宝玉出家，最后成了一位佛道中人。如果承认作者隐身于贾宝玉之中，由此看来，这个《情僧录》倒成了作者的自叙一样。

小说第五回讲到《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代表了十二个女子的人生命运。从整部小说来看“红楼”二字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是深闺大院里，有一群穿红着绿的女子，二是代表繁华富贵之家。由此不难看出，这个名字的真正含意：人生的富贵荣华，人情的婉转缠绵，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幻而已。所以后来大家皆认可这个书名，也正因它更丰富，更具内涵，更切合小说的思想。

其三，小说里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小说第四回“葫芦僧判葫芦案”里那个门子，把四大家族的关系讲得非常明白。然而在小说里这四大家族又有各自的代表。

王家：代表的是权力，从王夫人和王熙凤掌权贾府中可以看出来。

薛家：代表的是财富，由薛姨妈、薛宝钗和薛蟠可以知晓。

史家：代表的是文化和历史，由贾母和史湘云可以看出来。

贾家：是四大家族的统一，集权力、财富、文化、历史于一体的，所以其余三家各有代表在贾府活动，共同演绎了这么一场生动的人情故事。

而从现实看，四大家族所代表的东西，也正是平常人一生苦苦寻求的四个方面。

其四，读这部小说，大多数人能够品读到书里面的人生意义。当你读得久了，你会很容易看明白一件事：其实，你在读懂一个真实的自己。这也是《红楼梦》这部小说如此深入人心的根本原因。

比如读到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爱情故事，你就会知道人世间所谓的“金玉奇缘”不抵前世的“木石前盟”究竟是怎样的刻骨铭心——爱情是讲缘分的。有些东西强求所得，未必有圆满的结局，而真正的情感是一种计较和折磨，也是一种对生命的叛逆和领悟。

读到王熙凤，你会知道什么是权术，什么是江湖。你会感叹女子的智慧与聪明，你的身边也许就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女强人或女领导。你会知道人性的欲望无边无际，你会从灵魂深处领悟到欲望对人性折磨和碾压后是多么的恐怖和残忍。

你读到贾母，一个经历过创业与守业的老太太，大家庭里的灵魂人物。她懂得创业的艰难，也懂得青春的美好。这个大家族老夫人的气派、大度；富贵中的慈悲；懂生活的艺术和幽默，所以她包容生命里的一切，希望美好的东西永存。你从这个老太太身上读到生命的因果，读到什么是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

后来你就会读到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去潇湘馆时摔了一跤，迅速爬起来说：

“那里说得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刘姥姥来自乡下，一生贫穷而寒酸，但她懂得生活的真实，所以她比贾母更有生命力，更顽强，也更接近生命的原态，这比拥有富贵更具有福气。人啊！也许只有紧紧地与大地相连，倾注生命的真实与豁达，才能更加健康与阳光，才能显现出生命真实的灵性来。

其五，对我写这些读书笔记的声明。

《红楼梦》的版本较多，这是红学家们不断研究的动力之一。但这也给读者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和种种猜想，有时候读完这个版本再读另一个版本时，会显得晕头转向。

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指责和争议，这里先讲一讲我自己读《红楼梦》的原则：

一是摒弃版本说。从读这部小说起，我反反复复地读了很多遍，读过四种版本，后来我选择了程乙本，我皆以此百二十回作为这部小说的完整版看待。

如果我写这些文字要有一个版本作为依据的话，我就把程乙本作为蓝本读下去。另外，我不是红学家，我不研究版本，我只读小说的文字，力求通过个人对文字的理解，把里面的故事读通，让我的孩子从中有所受益，也让更多的孩子能从我散淡的语言里感受到这本小说的无穷魅力。

二是我的这些文字以及后面自己的感想，无关乎政治思想与政治立场。我仅把小说当作一件文学作品来读，其中若有点评涉及国家、政权字样，那也只针对小说当时的时局而言的，与我写这些文字所处的时代无关。

三是我自认为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就是作者本人。这方便我对这本小说的理解，所以后面的文字我会常常用到“作者”两个字。另一层意思是，如果小说的主人公不是作者本人，小说的情节不会那样真实和感人，思想也不会那样深刻，所以我就武断地给贾宝玉作了身份的定位了。

四是因个人的知识有限，我对诗词曲赋和文言的了解非常肤浅，所以对于诗词的解读未免有失偏颇，难免有误或避难就简的地方，还望各位谅解。

五是我把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作一个整体来看。这方便我写这些文字有一个通体的把握，从而使我的某些观点更有说服力，因为此小说的伏笔实在太多，而后四十回的结局，往往也有很多前后照应之处，我的这些文字虽仅对前八十回作了自己的解读，然而终究会牵涉到后四十回的内容，所以不能置后四十回不顾。

在整理这些笔记的两年中，几乎用尽了我四十年来所掌握的书本知识，也倾注了我人至中年的许多人生感悟，我尽力用最简易、最直白的语言表达我对此书的理解，是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够愉快地阅读这部小说。至于是否能让读者有所待见，于心惶惶。

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我的女儿，是她给予了我写这些文字的动力，同时在整理这些笔记的时候，小婕妤站在自己的角度和理解上给出了许多意见和建议，也许正是她青春期对生命的敏感，让我在写这些笔记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对人的生命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其次要感谢长期支持和阅读我文章的文友们，是你们的阅读和建议使我有勇气坚持写下去，也要感谢网络平台的文友们给予的大力支持；感谢女儿学校同年级各位家长的信赖……我的能力有限，不管你们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部《红楼梦》，所以好歹不再争论，一切随缘就好。

只是希望我的女儿多年后能记得她的父亲为之所付出的努力，能记得在这本书里，她与我共同获得的知识和快乐，于我也算欣慰之至。

2023年1月6日于金犀庭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