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油
壹
“撞油”,是我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见过的村里人玩得次数最多的一种游戏。
大伙说这叫“穷欢乐”,也没人反对。
说它粗俗吧,它也粗俗。由四五个大人,提着一人的手和脚,用他(她)的屁股墩儿去撞击一个“桩子”,看起来有些吓人,把被撞的那个人“撞”得直叫唤;说它文明吧,在当时的我们那儿,就只有这一种多人可玩的集体游戏。被玩的人有如荡秋千样的舒服,而玩它的人呢,累得就有点儿喘粗气了。不过,人们还是要乐此不疲地玩它。做集体活累了,当歇气坐在那儿懒得动时,只要一有人提议,即刻就来了精神。
我第一次见这场面时,显然是被它那逼真的“痛苦”劲儿给蒙骗了。二妈在村里是个爱说爱笑的中年妇女,她被一群人捉住后,他们不由分说要撞她的油。她好像是并不情愿地到处奔跑,但还是做出了小跑的样子。等手脚被多人倒提起来后,她的屁股墩儿就朝那个“桩子”上撞去了。那个“桩子”,是由一个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充当的。她露出的是一副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声的“痛苦”状……
见此情景后,我有些愤愤不平地去追打那些笑着“欺负”她的人。
人群随便地散开了,她脸红地留在了原地给我做解释,大伙都是闹着玩儿的,不当真……
她的话像点化了我似的,我这才注意到大伙那乐成一片的表情,根本不像是有敌意的样子,便为自己的“上当”而不好意思。说真的,心里的那份痒痒有些按捺不住了,也想被他们“捉”去撞一回,就故意往刚才好斗的那些人中间蹭去。他们却一个也没理会我的意思,我只好悻悻然离开。
我把我所见到的大人们撞油的事说与奶奶听,奶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故意问我一句,你是不是也想让他们撞油啊,屁股墩儿可是要撞疼得呢!
不疼,他们不会撞疼的……我赶忙为其辩解,生怕被冤枉了。
你怎么知道撞不疼啊?她笑着若有所思地问我。难道他们已经撞过你了?不可能呀……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人家也想撞油嘛,他们就是不撞我。
不撞你这就对了。
正在我急不可待的时候,奶奶这才慢悠悠地告诉我,撞油虽是大伙儿干活累了、用以解乏的一种游戏,但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弄来撞油的,像没有过门的大姑娘和未成年的娃娃,就是他们想撞也不给撞。
那为什么呀,奶奶?眼看自己的希望就要落空了,我委屈地问。
你想想,要是把还没出嫁的黄花大姑娘弄来撞油,人家还敢娶吗?未成年的娃娃骨头还没长老,要是给弄断了,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
贰
小学三年级,我利用那个放忙假的机会,拾麦穗为家里挣工分。
也就是在那时,我的哀求得以见效,他们最终让我也体验到了一回被别人撞油的滋味。
那天,大人们正在抢收金黄的麦子,乌云滚滚、电闪雷鸣,转眼之间大雨就倾盆,好在割麦子、背麦子、捡麦穗的人们,看到势头不对,都躲到了晒场里。由于劳累,大伙东倒西歪,在麦草上倒下便昏昏欲睡了。
起来,起来我们撞油……队长突然发了声。
这一招果然很灵,一下子就把人们聚集到了一起。
有人使了眼色,也有人心领神会地马上说,那我们就来撞队长的油。
说时迟那时快,队长已经被四五个青壮年按倒在地,擒住了他的手和脚。二妈自告奋勇地要当“桩子”,却被另外的声音制止了。
要撞队长的油,就得找个木柱头好好把屁股给他撞一下,免得平时在田间地头没机会。
这可能是队长第一次被真的柱头所撞吧,大伙在旁笑得嗷嗷的。
我就是在这时抓住机会乞求二妈的。我说,撞一下我嘛,我也想领教领教。
二妈同意了,但很勉强。来撞我的人比二妈的同意还要勉强。只有两个叔叔捏住了我的手和脚,而且动作轻巧,在我还没体验到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游戏就结束了。
不过,我还是从他们对我的这种应付中,成功地尝到了幸福的滋味。
开学的时候,有个星期六的下午打扫完卫生,教室里还有六七个同学没有离开。我便提议大家来“撞油”。
好像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似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居然人人响应、个个支持了。
我荣幸地成了第一个被选中的试验品。他们人小力气不大,一开始也没经验,把我背上的衣服弄在了湿地板上拖着,还沾上了很多泥灰。接着人人都体验了一回,那份高兴得劲儿,让我们后来一想起都觉得过瘾。
叁
“撞油”这种游戏的来处,是我后来上初中时,通过一次身临其境的观察,才使我明白到了一切。
我们家自留地里种的胜利油菜,装满了大半个竹偏的背篼,也许有四五十斤吧。倘若以此打成油的话,可能顶多三四十斤,那可是我们八口之家一年要吃的油量啊!
不错,我们家就是将它打成菜油、分散到三百六十五天来吃用的。
前几年多数是父亲把菜籽背到油坊去榨油。只有不多的几年,母亲也背去过。而我在某年也背着菜籽去榨油,那还是第一次呢。路上,压力让我汗流浃背,那可是我们家一年的收成与八口人一年的寄托啊!
老远就能闻到那馋涎欲滴菜油的香味儿。第一次去,路不熟。母亲说榨油坊在哪儿,鼻子会告诉的。
进入到榨油坊里面,我要找的人是姑父。他穿着一身油光锃亮的“皮”衣服,把我引到了灯光暗淡的车间里。过了秤,菜籽交给他们后,我则在一旁等菜籽变成油。
这让我第一次有了近距离观察怎样榨菜油的机会。
经过繁琐的工序后,师傅们把菜籽倒进了一个盛大的木制容器里,然后,再在结实的圆木中间加进楔子。一根直径达两三尺粗的整圆木,从屋梁上吊起。吊起圆木的是垂下来的、有手腕那么粗壮的篾索。四五位师傅推着那五六米长的整圆木,使劲朝那楔子上撞去……
楔子在圆木勇猛的撞击下,一点点地朝里钻。又有新的楔子不断地往上面加……那些楔子呈桐油色,像完全被油喂饱了似的。
这些赤膊的劳动者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已经湿得可以泞出水来了,却还在依然使用着__用它来不停地擦着全身的汗水。长短裤下的“精腿子”,被脚下踩起的泥灰改变了肉的本色。
多么不容易啊,那湿透了的毛巾,最终才换来楔子挤压出来的菜油细线似的、缓慢地往下流……
站在旁边的我,看得入神。圆木每撞击一下,我就学着他们的姿势,在心里暗暗帮他们使着力。
歇息的时候,姑父告诉我,菜籽只有用这种撞击的方法,才会出到油……
我说,是“撞油”的方法吗?
他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说的是大人们玩的“撞油”的游戏,他认可的“撞油”又是什么呢,是他们每天所从事的劳动吗?
肆
“一二三、一百起……”
有段时间,我老做着小时候撞油的梦。梦见四五个大人把我捉住了,齐声喊着口令,将我抛向空中……他们撞油的方式好像改变了,并不是要我撞向“桩子”,而是把我高高抛起。
第二天妻子与我去超市买菜油,看到那些都是经过现代工艺生产出来的菜籽油,我把昨夜做的梦告诉了她。
你真是在做梦吧,现在农村凡是有点劳动力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哪还有人给你撞油呢?
妻子的话,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榨油坊,曾经我还畅想着等将来长大了,就去太阳晒不着、风雨侵袭不了的榨油坊干着榨油的营生。在那儿靠身强力壮的劳动力撞油,一辈子闻那油香……
可自从长大后,去了外地谋生,再无当初那个榨油坊的音信。便给远方的父亲去了电话,专门打听起了它的近况。
它已经完成使命光荣退休了。父亲这样地告诉我。它废弃多年了,曾经榨油坊的位置已经很难找到了。
我有点失望地放下了电话。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位置搬不走,我始终记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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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撞油”,在我们小时候开展的活动中,是应该被读作“chongyou”的。倘若不这样去读,可能就很难理解该文的意思了。
但我几次翻了字典,觉得也只有这个“撞”字最为合适。也许是四川人读字口音有些重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