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弟弟出生还不到一个月,就到了农历的新年。那时候虽然穷,可是农历的新年,还是非常的隆重。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一天打扫卫生,在我们这里俗称“祭灶”。
吃过早饭,家庭主妇们就披上一个大包袱,带上围裙,头上包一块毛巾,再用一个大方巾包裹好脸,有的人甚至会戴一顶草帽。一切武装完毕,开始大扫除。
大扫除的主要阵地是厨房。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用烧柴火的旧式锅灶,没有特别的排烟措施,一顿饭下来,不光人被烟呛得难受,锅盖、灶台、水缸盖上面还会落一层草木灰。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这样烟熏火燎,整个厨房顶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锅底一般,连同房顶上的梁、木椽子和方砖都清一色的黝黑发亮,就连屋顶下的蜘蛛网也是黑黑的闪着光。
赶上家里蒸馒头的时候,屋里水蒸气弥漫,被水汽浸润的黑灰会突然落到锅盖、灶台、水缸盖或者人身上,黑乎乎的一块如沥青一般,黏糊糊的很不好清洗。
人武装好,再拿一把大竹扫帚,对着屋顶一阵猛扫,连同墙壁,全都彻底地划拉一遍,大的油污块纷纷落下,墙壁上的灰尘也飞扬起来。这时候人要憋住气,稍有不慎,就会吸进肺里这些脏东西。憋着一口气把这些干完,然后逃离似的窜出来,尽管已包裹好,出来时人也变得灰头土脸了。
扫完的厨房虽然还是黑,但已经显得清爽利落很多,很有点焕然一新的味道。唉,穷苦日子里的一点小变化,都足以安抚穷困潦倒的心灵。
接下来就是刷锅、铲锅底灰、刷案板、盛馍的筐子、家里的瓶瓶罐罐……这样的活一般是家里的孩子干。寒冬腊月天气,风刮到脸上,割肉一般,可是对新年的渴望早已抵制住寒冷的侵袭,不大一会,院子里的树枝上、香台上都摆满了刷干净的器物。
祭灶过完,就要准备蒸过年的馍馍了。在老家有习俗,这两天蒸得馍馍要吃到年后正月十五,这期间就再也不蒸了。
那时一般都蒸四类馍馍,有枣馍、菜馍、白面馒头、发糕。这些馒头都是平常吃不到的,所以一到临近过年,我们小孩子都兴奋不已,因为可以敞开肚皮吃各种面食了。
大人们忙着泡黄豆、削地瓜、挑红枣,这些原料弄好以后要放在一起煮,煮完以后锤成泥状,当枣馍的馅。
每次爸妈煮完这个馅,都要在锅里闷盖一夜,第二天再用。知道了这个规律,我和弟弟临睡前,就会悄悄地溜进厨房,掀开锅盖,偷偷地挑几个枣开吃。煮透的红枣实在是太甜了,你小心地咬一下,蜜一样的浆汁立即溢满嘴巴,那甜味一直甜到心里,至今让人回味无穷。
包菜馍也是先把馅弄好。一般选择用白萝卜、白菜作为主菜。把它们择好、切好以后,得先焯水,焯完水再把水分挤出来。大人们把这些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做完,余下的活就交给家里的小孩子了。
抬出案板,把挤干水分的菜往上一倒,接下来就是发挥刀工的时候了。你听:叮叮当当、乒乒乓乓……家家户户都剁菜,剁菜声在院落之间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副和谐的新年协奏曲。
腊月二十四准备好要用的馅,二十五就开始蒸馒馍了。这时候,一家老少齐上阵,有擀皮的,有包馅的,有上锅的,有烧火的……突然之间,一家人像是一台分工明确的机器,在有条不紊地生产过年的吃食。
过年和平常不一样,每次馍馍出锅,都得先敬神仙。小孩子一个个馋得口水四溢,围着锅台转了一圈又一圈,大人可不管这些,碰到不守规矩伸手去抓馍馍的孩子,先大声呵斥一顿,然后把新出锅的馍馍端到灶神爷前,嘴里念念叨叨,念叨完再从馍馍上掐下来两块扔在地上,这套程序做完才允许我们吃。只要能吃上,至于他们念了什么,我们才不管呢!
就这样,从早晨忙到晚上,一天的时间,家里的盆子、筐子全都装满了馍馍,有的家里人多,还会准备一个大缸,专门盛这些东西。
不好的是,馍馍放上二三十天,有的干裂了,开裂的口子一个个像是张大的嘴巴,露出里面的馅;有的则被捂得长出了绿毛、黑毛,即使这样,农村人也舍不得扔掉,他们会挑出来在水里洗一洗,再放在锅里蒸一蒸,就接着吃下去了。
蒸完馍馍,大抵就到了腊月的二十六七,这时还会有一个重头戏,那就是宰羊。
农村人一年到头没有人舍得买肉吃,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会从自家养的羊里面挑一只,宰了吃肉,犒劳一下一家老少。
吃肉当然是好了,对于我们这些嘴里能馋出虫的小孩子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除了吃肉以外,宰羊还有其他的乐趣,那就是羊身上还有极其好玩的玩具。
当妈妈烧好一大锅开水时,爸爸就从羊圈里牵出一头健壮的山羊,一般都是好斗的公羊。这时小孩子全都围拢来,嘴里嚷嚷着“我要羊角!”“我要羊水泡(羊膀胱)!”“我要膝盖骨!”爸爸一边按着活蹦乱跳的羊,一边大声说:“别嚷嚷!都等着,一会剥完给你们!”
于是三两个孩子就蹲在案板边,直勾勾地看着一把锃亮的尖刀刺进羊喉咙,鲜血汩汩流淌在早已准备的和面盆里;不大一会,四腿乱蹬的羊逐渐不再动弹;持刀的男人熟练地扒皮、开膛、扒肚、剔骨……很有点庖丁解牛的游刃有余。
等待的过程中,陆续有羊角、羊水泡、羊膝盖骨、羊蹄被割下来,扔在我们跟前,于是一场撕夺大战就开始上演了。
男孩抢羊角、羊水泡,女孩抢膝盖骨和羊蹄。抢到的欢天喜地,抢不到的哭天喊地,又少不了找来大人当裁判。
抢到羊角的孩子,会生一堆火,把羊角在火上猛烤一阵,等里面冒出水汽,就用一只脚踩住,一只手使劲地拽出里面的骨头,这样就大功告成。然后拿起外壳,找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起来,边敲边吆喝,像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羊水泡的乐趣也不再其下。要想把它吹起来,也得费一番功夫。先是把它扔在地上,使劲地在地上搓,把里面的脂肪搓掉,然后洗干净。接下来就是考验肺活量的时候了,只见一个男孩子深吸一口气,把羊水泡的口对住自己的嘴巴,用上吃奶的劲,把一个小孩巴掌大的东西愣是吹得如小西瓜那般大。
会玩的孩子还会把吹好的羊水泡里面塞几粒黄豆,最后用绳子系紧口,这时候它就俨然变成了一个气球。等它完全干了,你用手一晃,里面的豆粒来回翻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煞是好听。
至于膝盖骨,女孩子把它们做成骨头子,几个人在一起做游戏;小羊蹄也好玩,从家里偷一点羊油,塞进羊蹄里,再放一根灯绳,这样就可以在晚上出去玩的时候点灯了。
宰羊的第二天,一家人实实在在地喝一顿羊肉汤,紧接着就到了大年三十了。
大年三十这一天,也是极其重要,因为这一天,我们都有新衣服穿,还有大人给的压岁钱。
吃过中午饭时,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把新衣服新鞋子穿上,然后跑到胡同或大街上,和邻居小伙伴比一比谁的衣服颜色好看,谁衣服上的口袋多,谁的口袋大。
有的孩子家里条件不好,过年时仅能得到一件新衣服,要么是上衣,要么是裤子。这个时候,他就会显得很沮丧,有的甚至会偷偷流泪,暗地里埋怨着母亲。
晚饭后,大人们要发压岁钱了。我记得大弟出生的那一年,我家里极其的贫困,家里没宰羊,就是馍馍也是简单地蒸了一点,至于压岁钱,父母当然也没钱给我。
这让我心里很难受,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发呆。这时邻居家的两个女孩出来了,她们手里都拿着钱,看到我不高兴,她们连忙帮我出主意,可以找爷爷要啊!
对,好办法!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没兴奋两分钟,我又有了担忧,爷爷会给我吗?我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那两个女孩说:“别怕,我俩先去找我爷爷要,要完以后再去你爷爷家,这样他就不会不给你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口气跑到她爷爷家,两个人说要压岁钱,她们的爷爷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毛的钱,递给了她们,她奶奶却没好气地训斥她们乱要钱。钱已拿到,奶奶的训斥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们的心情。
接下来,我们去了我的爷爷家。他们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见我们过去,他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我走过去,小声地说了一句:“爷爷,我想要压岁钱。”
爷爷没有说话,继续吃他的饭;大伯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端起碗转头走了出去;四叔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小姑没好气地说:“要钱!我还想要呢!”
一时之间,一股冷漠的气氛在无声地蔓延,我有点局促不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想撒开腿跑出这个院子。
这时邻居家的女孩说话了:“大爷爷,你看这是俺爷爷刚才给我俩的钱。”说着,她俩把手里的钱举了起来。她俩的话让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于是不说话,只是扒着门板站在那里。
好不容易,爷爷吃完了饭,慢悠悠地从矮板凳上站了起来,走进里屋,不大一会从里面出来,手里捏着一张一毛的人民币,还没走到我跟前,就扔了过来:“给你!”钱掉落在我前面两三步远的地面上,我快走两步,低头捡了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时隔这么多年,那一次跟爷爷要压岁钱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不止一次地想起当时的四口人对我的表现,赤裸裸地嫌弃,赤裸裸地厌恶。
我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年龄再大一点,我坚决不会去要这个钱;如果年龄再大一点,看到他们四人的表现,我会拂袖而去;如果年龄再大一点,那扔在地上的钱,我不但不会捡,还要踩上几脚,啐几口唾沫……
可是生活中没有如果,我只能慨叹自己命运的不济,还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逐渐理解了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又怎能奢望亲人之间的温情呢?
一次压岁钱的经历,也彻底粉碎了我先前所有的快乐,我越来越觉得,有的人,生来就是受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