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掉冰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8期“舍”专题活动。
一、
在我茉莉家竟然会出现这种事，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和侮辱。
砰。出门散步时茉莉重重地拉上防盗门，愤愤地带上一句，愤怒里夹杂着些许悲哀，还有无奈，铁门关上的声响似乎要把她心里的郁闷也带出去。旁边的家昌一愣，随后又马上反应过来，老婆还在为那个冰箱生气，都一周多了。
茉莉怎么不会生气呢。这事得从一周前说起。
上周日，出差的家昌晚上照例要与茉莉通电话。这是两人多年婚姻的固定动作，离开彼此超过半天，就想得不得了，有说不完的话，上千公里也拦不住的“线上漫步”。可那天情况有些怪，微信电话响半天也没人应答。家昌索性拨了电话过去，这次等了许久那边才挂断，接着茉莉拨微信电话回了过来。
家里出大事了。茉莉气哼哼的一句话让家昌吃了一惊，自己才走两天，会有什么糟糕事呢。
你知道么，我们家的冰箱生了蛆。
莫打乱话，夸张得都没边了，冰箱里的温度能生蛆？电话这头的家昌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感到老婆的语言艺术太可笑，小题大做了。
是真的，就是蛆。我一点没夸张。晚饭后我清冰箱时发现的。茉莉肯定而嫌弃地说。
保鲜盒里的保鲜袋扎得紧紧的，打开来两条蔫坏了的苦瓜，蛆，里面爬的真是蛆，还不止一条，白花花的，细细的，都扭着身子瞪着我，我都恶心得在卫生间吐了半天，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冰箱里生蛆？真是匪夷所思。家昌有些担心，他不担心蛆的孵化和成长过程，他担心的是老婆和丈母娘要为冰箱的事干仗了，可自己又在外面，鞭长莫及呀。他赶紧小心地打圆场，小莉你不是每周都要清冰箱的么，可能你前一礼拜没清干净的缘故吧，要不下周开始我来定期清理冰箱吧。
茉莉沉默了一会，这段时间家昌出差在外，自己清理冰箱确实不怎么上心了。唉，谁知道这两根苦瓜藏在水果保鲜盒里，袋子又扎得死死的，没想到……可是，这是清冰箱的事么，她还是想不通。
你不晓得，我本来没那么气的。我刚把苦瓜清出来，又看到旁边的咸菜瓶子，开了盖子，里面的泡菜也沤坏了，都出味了，就一道清了出来，用垃圾袋扎好，放在防盗门旁边，准备忙完一起倒的。这时候我妈她老人家散步回来，我跟她说冰箱生了蛆，她还一脸不相信，跟我辩解肯定不是蛆是虫子，直到指给她看才停了嘴。哪知我一转身，她又解开垃圾袋去掏那个咸菜瓶子，说那个擦干净还可以吃……我真被她给气晕过去了。别说她是我妈，快七十岁的妈，当时我气得都要打人了……说着说着，茉莉的声调又高了起来。
那天出差家昌跑了一天，躺在宾馆床上，一袋一袋装着茉莉从一千公里外扔过来的情绪垃圾，无计可施。直到十一点，他的口才和耐心都使唤尽了，见茉莉还在喋喋不休，家昌抛出一个不是方案的方案来。
要不，把咱家那个冰箱扔了，扔了你妈就没地方存东西了。
嘟嘟……嘟嘟……，那边茉莉嘟囔了一句，家昌也没听清楚，她就掐了电话。
扔了冰箱？那是气话。说真的，茉莉两口子对家里的冰箱有感情，那是他们花了心思置办的。新房装修前两人来来回回跑了四平家电几次，才相中这么个大空间、超静音的家伙，确定尺寸后，厨房小又放不下，茉莉绞尽脑汁，把厨房旁的卧室墙给凿了，直接设计成衣柜背靠背嵌入式冰箱，完美地安顿好了这个完美的冰箱。
家昌晓得茉莉是在发泄，不是更年期症状，发泄完还要想办法制住母亲，家昌也知道茉莉只有一招，冷暴力，老少通吃。唉，回去又得瞧母女冷战了。
这不，整整六天，家里冰凉得如冷库一般，茉莉和她妈从不在客厅碰面，你不松劲，她也不服软，一进门都径直往房间里钻，一直持续到现在。
二、
茉莉清冰箱的习惯有蛮久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丈母娘承担着买菜的职责，也就是这个大任让母女有了争执，有了隔阂，有了战争。茉莉家在市中心，东南西北五公里范围内有六个超市，四个菜场。清晨天没亮，茉莉还在睡梦里，岳母就早早出去“市场调研”了；傍晚老人家又溜到超市兜一圈，次次不走空，十大场所既便宜又“好”的东西，尽入囊中。老太太散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女儿女婿显摆，又淘到啥便宜货了。便宜是真便宜，茉莉周末去菜场，费尽心思跟卖菜的老太太博弈半天，不仅拿不到母亲的优惠价，还被那些菜贩子数落半天，说她小气抠门。至于好不好……当然大部分东西都是好的，当然……也有质量参差不齐的时候。有句古话，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家昌常给茉莉总结，从实惠和质量两个角度上综合权衡，丈母娘是功大于过的。
不过，要是加上“多”，那就两说了。因为每日两趟，家里的供给必然是大于消耗的。柜子、冰箱，甚至床底下就成了重灾区。茉莉家不到一百平方，空间有限，淘来的便宜货色塞得到处都是。食材是会坏的，丈母娘又常遗忘，这就糟糕了。家里经常出现过期的坚果、发黄发烂的菜梗菜叶、腐坏的鱼肉，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可怕的是丈母娘舍不得扔，洗洗刮刮又做出来，那才是最糟糕的。如果母女又为这个干仗，那就更糟糕了。
于是周末清冰箱就成了茉莉的大事。清理分两个途径，一是吃了，二是扔了。茉莉往往是一面清理一面抱怨，要老娘少买点，莫图便宜，可丈母娘掌了权，见便宜不占，那可是犯罪的。吃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好的，但扔了，那不是浪费么。这样，关于食材的获得和处理，就成了母女俩日常矛盾的导火索。
家昌暗地劝茉莉好多回，别抱怨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再说这些浪费的，丈母娘通过捡便宜也赚回来了。茉莉听进去了，学乖了。于是常常有这样的场景，窝在沙发里捧手机的家昌，被茉莉轻声唤过去，一手指着垃圾袋，眼神一面扫过岳母虚掩的房门，让家昌偷摸着到楼下倒掉。当然事后有时也难免会被丈母娘发现，免不了又一番争执。
可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冰箱里竟然生了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茉莉还是想不通。
三、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家的矛盾，都是通过自我冷却的方式解决的，就像一壶液化气灶上的开水，热气腾腾，水珠飞溅，这当口可别轻易靠近，关了火，站远些，让它慢慢地冷下来。逢着茉莉和家昌闹脾气，丈母娘不偏不倚，也不过问，每天进出装作没看见。有次茉莉跟母亲抱怨，你女婿也不是什么好鸟，你老不要到外面给他贴金了。老太太轻轻一笑，我自己的老女婿，我还不知道什么底子么。你莫烧我的火，我也不管你们两口子搭的戏台，不晓得几分钟后又好得跟一个人样的。瞧瞧，老太太不是小聪明，她是大智慧。这么着，茉莉母女吵架，家昌也不掺和，只负责疏导疏导茉莉这边就行了。
散步路上，小货车、小汽车、三轮车、电瓶车，来来往往，自回自家。家昌继续劝茉莉，时代不同，环境不一样，哪能苛求老岳母跟我们一样的健康意识啊，就像今后儿子也会看不惯咱们的。茉莉说不会的，我老了什么都听儿子的。我妈太蛮太犟，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老不要紧啊，不聪明也没事，你得听指挥啊。坏了菜，她不但不听你的，你扔了她还要干涉你，指责你，这我可受不了。女儿？女儿也不行。该尽的孝我都尽了，什么也没亏待她，而且比别人都要好都要全，她的养育之恩我早报答过了。这个家，迟早要被她败光了，我一分钟也不愿跟她过了。
一分钟也不愿跟她过了，真的是这样么。家昌脑海里机械地重复着这段话。
茉莉爱干净，对整洁有着近乎强迫症样的追求。因为这个，结婚后家昌也经历了先苦后甜、脱胎换骨的过程。家务活在夫妻间分了界线，还是按五行分的，茉莉管火，家昌管水。茉莉负责做饭拖地收屋子，家昌负责洗碗洗衣服。茉莉烧的菜色香味俱佳，成功将家昌的口味提升至不愿到外边吃饭的档次。要知道走南闯北的家昌，也是见过世面品过好佳肴的。家昌洗衣服的技巧和效率也高得惊人，最令他自豪的是，他从不用洗衣粉洗衣液，他说那都是化学品，对皮肤不好，他只用洗衣皂，那种黄黄的老老的“胰子”，不是他怀旧，他认为所有的化学品都把人与自然强行隔开了。要是能多挣点，他还想用网上那种天然的手工皂，上次在中越边境看到过实物，透明的天然的，自然亲肤。
大大咧咧的家昌被茉莉数落最多的时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随意感。袜子脱了没放水池里，下班工作服必须乖乖挂架子上而不是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了事。两个人吃饭要洗六只碗盘，除了盛饭的，还有专门装汤的，吐骨头渣的。洗完碗，洗碗池要抹三遍，餐桌抹三遍，每次检查每次都要说。晾衣时不能一挂了事，要摊平要夹好。洗脸后毛巾要拧干，挂上去不能滴水……家昌的坏习惯，慢慢都被茉莉给改造过来了，茉莉对家昌也越来越满意了。
茉莉对家昌苛刻，对自己要求更严格。切菜讲究形状，土豆丝的长方体宽度和厚度平均不超过三毫米，芹菜段豇豆段长度在五公分，控制误差不过一厘米。衣橱里的衣物每周要清出来重叠一次，茉莉要求家昌抽衣服时要压住上头慢慢拉出来。
茉莉的家，一尘不染，历久弥新。多年的二翅豆地板像打过蜡一般，泛出高贵质感的光泽，越久越有味道。最难搞卫生的厨房，锅碗瓢盆锃亮，连案板抹布也没有油腻。几年前换房子找买主时，人家对他们住了十多年的房子啧啧称赞，由此一来，茉莉抓卫生、抓5S整理整顿更有理由更有激情了。
茉莉的洁癖可不止在整洁上面，她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家昌深有体会。有次茉莉跟他开玩笑探讨两性关系，说得很开。
阿昌，我允许你到外面找女人，解决生理需求的那种，只要不发生感情就行。家昌笑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波澜，对老婆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了。隔天带她到省城跑马拉松，茉莉在火车上见到跑友之间看似有些“越界”的亲热劲儿，竟然在火车上气了一路，回来直接就要灭了家昌这项爱好。
你看阿顺平时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去后就出死相。你看得下去么，男男女女凑在一起，哪有那么开心的，恐怕都是些离异人士吧。跑圈是个什么圈子啊，我看比娱乐圈还要乱几分！你要跳出我的眼皮，那还不一样地翻天。不行，咱不跑了，就在家里公园跑跑得了。
到后来见劝不了家昌，每逢马拉松，茉莉都会给家昌订双人宾馆和车票。她自信地说，我不陪你去，你玩得会开心？
茉莉批评人可有一套，她会上纲上线，从你的坏习惯延伸到责任感，引申到品德，关系到出息，最后归结到幸福。网上那些‘性格决定习惯，习惯决定命运’的经典语句，茉莉也能张口贴上来。这样的说教让家昌不得不整改，因为不改，就会成为不负责任的男人，品行不端的男人，一事无成的男人，最终会破坏夫妻感情，成为不幸福的男人。茉莉的教导非常有韧性，不改就天天盯天天说，不改就“下面条”，前一秒的妩媚笑颜，转眼间就能变成尖酸刻薄脸，家昌常说茉莉不去四川学变脸真是可惜。多年以后家昌才明白，婚姻就是一场双方不断展示自我，坚定自我和丧失自我的博弈，是不断坚持不断妥协的战争。战争胜利的标志，不是和平，而是品性的修炼，修成正果，就是让你深刻体会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日子才能和和美美。
四、
你茉莉的手段虽然厉害，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会有碰壁的时候，你老妈就算得上一个，你斗不过她，不是她厉害，是因为她爱你，你心里其实也有她。你妈有时不听你的，不是因为你不对，她也有面子的嘛。你拍拍胸脯说，是不是我说的这回事。
家昌和茉莉走到了江边，刚刚还是镀金色的夕阳，慢慢地消退了色彩，一线一丝地暗下来，与灰白色的江面溶在一起。看茉莉气焰软了些，家昌乘胜追击。
过期的腐坏的菜，她老人家自己不吃，舍不得扔，剔了坏的做给我们吃。有几次我指着有异味的泡椒，说要做给她吃，她自己硬是不吃，她看自己的命可金贵得要死哩。柜子的奶粉还有三包，就跟屁颠屁颠追着我买。你以为我愿意扔菜？扔的都是钱呐。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你们两个气坏了哪一个都不是好事。你想着老妈都七十岁了，还要给我们买菜做饭，我们不要太幸福喽。
这倒是真的。茉莉婚后就没起过早，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她说这样的日子最舒服。这还用她说，这舒服日子都来自于丈母娘，家有此老如有一宝。茉莉爸爸在她读小学时就过世了，丈母娘一直没找，一个人带大了茉莉，结婚起就跟了他们小两口，至今也有近二十年了。丈母娘不管闲事，尽心尽力照顾这个家。岳母干起活来水火兼收，风风火火。老人家最爱阳光。一出太阳，床单被罩，长衣长裤，都要洗干洗尽，恨不得把床都拆了，洗洗涮涮去晒一晒。家昌才穿半天的衣服转眼间就水淋淋地挂在架子上，弄得还要藏起来才能幸免于难。
茉莉没作声了。一个礼拜的冷战，她的气愤也如身旁的江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推搡着往前走了。她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话我爱听，一码归一码。每天睡到自然醒，下班回家能端现成的饭碗，这真是我们的好福气，有我妈这么多年给我们做家务，确实不容易。茉莉毫不吝啬对母亲功绩的认可和赞美。
你可算是转过来了。谢天谢地。家昌心里十指合一，他也是这么想的，可家昌只是心里记岳母的好，他不能太过于表态，因为过多的赞誉，又可能会让茉莉意识到家昌母亲没这么尽心尽意，产生强烈的对比，进而又会产生新一轮的伤害。家庭犹如一艘小船，不时会遇上点风浪，要把牢耐心和爱心两根桨板，总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家昌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那今天回去跟你妈主动点呗，冰箱呢，咱接着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