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当我写下第一封情书
文/故衣 图/网络
有一天,我已然老了。柔顺的发丝凋落成灰,满面沟壑纵横。眼神混浊,心肠冷硬。
我闻得到血液流经岁月后的疲劳。苍老如同奔腾不息的大河 ,一往无前,不会回头。
可是,这颗心的跳动依然固执得要死。从前,它愚顽,如今,它穿越过很多时光,踉踉跄跄,步步蹒跚,却仍不肯低头说一句累了。
我很少想起你,如同很少想起我自己。
衰老让人疲惫。我开始懒于将喜欢你的心情铺在纸上。
可,我仍然要写下去。
依稀是昨日,我满怀着所有的欢喜与期待想要去见你,绿皮火车况且况且。夜色汹涌而来,窗外飞逝而过的零星的猩红的光点,膨胀的黄色光雾,炫目的白色妖妖艳艳。
怪异的世界里,面孔模糊不清的人拥挤不堪。
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人,带着年轻人的骄傲和愚蠢。他们脸颊沟沟壑壑,填满了生活里的尘土。一股名为生存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屑一顾。
我嘲笑麻木和平庸,故作高深地单手支着下巴,转向窗外,看些陌生又熟悉的旧年风景。点点水珠布满整个玻璃,倒映出一张苍老腐朽的脸。
我忘了,我已经老了。
二
遇见你是件极其普通的事情。平凡的是那天,特别的是你。
你的美轻而易举杀死了我的语言。
当我立在青春的高枝上,从未吐露过一丝 的爱慕。
有一天,衰老抖落掉了我的羞涩 。我反要说,我爱你。
爱意鲜艳夺目,扎手又可爱,吞噬掉我的理智,又吐出热情。我小心翼翼地浇灌,岁岁年年的等待,所求的不过是你。
三月了,白日里好时光,我在村口路过一树杏花。朵朵莹白似玉,就像我洒落一地的落寞。没错,我重新记起了你的面容。遗忘又回忆,这是我纪念你的所独有的方式。
这世上爱你的人奔流不息,星星点点的光如此炫目。
只有我敢忘记你。这是上帝才相信的真理。
月色皎洁,夜色苍老,斑驳的树影下,我扶着沟沟壑壑的树干勉力支持着想你的心情。
缀着点点苍白的松树又老又旧,我打那儿走过。冬日的阳光洒在你的面颊,鸟儿在枝叶间跳跃。我的发丝灰白,双眼昏花,你就站在那里,语笑嫣然。
王尔德讲述过一个有关美丽的故事。一位叫道林.格雷的美男子为了永远保持自己年轻的美丽的容颜,而做了一些并不体面的事情。他出卖灵魂,听从朋友的蛊惑,像画像乞求祈求永葆青春,然而灵魂的堕落和容颜的枯萎却在画像上如实地展现出来。
你远比道林.格雷美,而你的出现,让我觉得虚度年华如此丑陋。
我原想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你。最后带走一切的终究只有时间。
烟火璀璨时,月华流瓦,弹奏悲歌。三月的人间鼓荡着一层层的温暖和鲜艳的春风,我试图遏制爱你时的贪心。
我曾拼尽全力去接近你。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自己,熟悉的你。大雨滂沱如同震颤着的欢快的进行曲。
你是我所有的触不可及和难以忘怀。夜夜的辗转反侧汇聚成脉脉广川,途经千山依然温暖。
有人说,第一眼见到你,刹那间青丝成雪。人生的归宿如此清晰——你。
不必提及过去和未来,氤氲着温暖的年迈的水波。烤干了回忆,什么也剩不下。没有讲完的故事留不住想听故事的人。不曾开始的故事何谈结尾。
三
记不清何年,一位孤客途经我的院落。鲜花簇簇,枝叶新鲜。他惊异于如此荒凉的地方竟然也有艳丽的花园。我悠然地坐在门前石榴树下,递给他一杯凉过的白开水,讲述了一段青色的故事。
颤巍巍拢一拢垂落在耳边的发,我仔仔细细讲述了一对男女的故事,或者说一对男女和房子有关的事情。
男人心性浪漫,富有理想,从黄土里长成,却背了一身的诗情画意,然而拙于生计。女人心性坚韧,性格刚烈,自泥土中生出一股刚劲的生命力。各自有不同的天地。恰如溪边怡然而立的水仙和荒原里摇曳着的青草。
你或许听说过那个年代,最贫穷也最富有。你应该也了解人类,他们擅长把不同的事物相组合并找出貌似恰如其分的理由来掩饰尴尬。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二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
他们在一间茅草屋里共结连理,稀里糊涂地开始。平凡的生活最能消磨人的幻想,也最能滋养人的幸福感。
男人自以为委委屈屈地将就。终其一生,他在追寻着颜色瑰丽的幻梦,他渴望展翅翱翔却只能匍匐于地面。女人任劳任怨地操劳着一切,她不懂爱情,只懂生活。
她像是最温柔的母亲包容着男人一切的不满。她甚至像宠儿子一样来骄纵他。他们的两个女儿从未见过父亲面色和悦对母亲,进过厨房,洗过衣服。她像是保姆,不是妻子。
他的一切都由女人来打理。
他无需知道自己的衬衫在哪,茶杯在哪,鞋子是否干净。因为女人永远在那里。男人像是一座孤岛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海洋。欲望像是深海里游不到终点的鱼。他到底是意难平。
他们不甘心在一座茅草屋里完结此生,于是拼尽全力想要建造座属于自己的院落。像两只勤勤恳恳的乌鸦,数十年间朝来暮去,积累着一点点的财富,买下据说是村落里风水最好的地基,日以继夜地盖起了一座崭新的家。红瓦白墙,煞是漂亮。
新房子即将落成,而女人却病倒了,一病不起。男人开始笨手笨脚地学会烧饭做菜,学会洗衣叠衣。他开始从一个旅客接受自己是一家之主的身份。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飞鸟,而是风筝,一起走过的数十年的岁月早将二人紧紧地拴在了一起。拴着他的那根线就攥在女人的手里。而他竟意外地发现自己是心甘情愿。
新房子终于建成。而女人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与其说生活中的操劳榨干了她的生命,不如说是无望的爱耗尽了她的心力。
这不是浪子回头的故事,真正的浪子命里荡着风,只有死亡才能让他停留。
男人仍然觉得他不爱女人,只是离不开她而已。不到五年,他日日饮酒。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春日,新房子里的横梁还飘着清新的气息,他醉死在了那天的梦里。
孤客看着有些剥落的白墙,若有所思,起身告辞。
我在年轻时就认定自己是个异乡人。山山水水,我走过许多地方。我把喜欢你的心情播撒在每一个角落。
有一天年纪大了,回到了我不愿面对的故里,依然难以认同这是故乡。这是我的父母穷尽一生建造的家园。寄居此处,我仍是过客。
我从未对你说起过父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是利落的姑娘了。
四
院子里的西府海棠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一年一年等着风来。或许你明天就要回来,或许永远没有归期。
我的朋友都已经凋落在了流年。他们生前或者是子孙满堂,儿孙承欢膝下,或者孤标傲世,独立于熙熙攘攘的人间。
我羡慕他们的幸福,也同情他们的不幸。朋友从来没问过我为何不寻觅一个人生的伴侣。他们知道我在等待,但却不知道等的是你。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养过很多的猫,偶尔会喂几只狗,从未奢求过掠过天际的飞鸟。近几年,有几只燕子栖息在屋檐下。我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它们,深怕惊扰它们。做客之人总是害怕主人的。
我曾决意在你的故乡定居,追寻你的足迹。然而,无论如何模仿你潇洒肆意的生活,学习你不拘一格的习惯,走过你走过的路,体会你的心情。我始终还是自己。
爱或许盲目,但不会将我变成你。
十五岁,第一次遇见你时,我刚刚读完读《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和《呼啸山庄》。书里的爱情让我莫名地恐惧。现实中的你却令我饱尝喜悦和痛苦。
二十岁,我终于可以放肆地在你的婚礼上注视着你,准备了万语千言,却发现每一句在那样的场合都是不合时宜。
三十五岁,我已经可以将喜欢的心情收放自如。我将专注于你的目光放在整个世界,学会忘记你,真正成为自己。
不过,那一年,你和挚爱的妻子离婚了。我从很多人那里听到你的消息,半夜里从床上起来,订了机票飞去你的身边,编着蹩脚的借口手足无措却发现你眼中带笑定定地看着我。一切都已了然。
我以为彼此的命运终于可以相交。然而,你却走了,去了我活着时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我向来认为,人的一生不会只爱一人,如果有,那只可能是自己。起码我就没有一直爱你,也没有追寻你而去,甚至连一句爱你都未曾说过。
可是,我无法忍受在别人的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似乎,自从那之后,我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到你。我读书时,你在旁边嘲笑我像个书呆子;洗菜时,冰凉的水划过手背的感觉像极了你清浅的微笑。
你似乎总能轻易地找到我。不开心时,开心时,我像个透明人失去了隐藏心事的能力。
如果想念是一种习惯,那么遗忘也是一种习惯。我开始慢慢地忘记你,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如同忘记我自己。
所以,我得趁着自己还记得你的样子写下这封情书。
院子里,我的小猫在喵喵在叫,大概是有些饿了,我暂且写下这第一封情书。如果我明天不能见到你,那我将会接着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