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背房子的人
夕阳像是个贫血的老太太,拄着拐棍,步履蹒跚地向山的那头渐渐隐去。夕阳的余晖显得苍老又暗淡,像是一碗隔夜的病猪血,令人浑身不自在。
一个瘦长的身影与远去的残阳背道而驰,正快速向城角街赶来,它被病态的残阳和觊觎已久的黑夜染成了铁锈色。昏幽中,似乎有一套隐形的打磨机器,在无时不刻清理着它身上的“铁锈”。直到太阳完全落幕的前一秒,直到那个瘦长身影来到城角街的那一刻,这时它的样貌才豁然明朗,它的形象也才焕然一新——这是一个男人,准确地说,是一个背着房子的年轻男人。
“你们房族还真准时,约好了太阳落山前见面,连一秒也不肯提前。”说话的是地主金,城角街的土财主,他腰缠万贯,在城角街可以说是地方一霸。他原名不详,因为喜欢金子,便给自己改了个姓叫金,久而久之人们便称他地主金。
此刻,地主金正端坐在自家灯火通明的豪宅正门外,周遭三五成群地立着十来个使唤丫头,身后的雕花漆木镀金镶银的大门铁青着脸,死死地关闭着,连道缝隙都看不见。地主金家的围墙有十来米高,不光是为了防贼,相传宅子里有一棵能结出夜明珠的宝贝疙瘩树,为防走露风声,地主金才特地修高了围墙。
“金老爷,您要的羊毛我帮您带来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个年轻男人开口说话了,与此同时,他撂下背上那个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房子,抖了抖自己硬实的肩头,抻了抻直勾勾的脊梁,地主金发现,这个年轻人除了脸瘦削外,脸以下的部件都格外的健硕。
“嘿嘿,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沉不住气,一见面就谈钱!你们房族替人跑腿在江湖上也是出了名的,这点规矩都不懂?”地主金故意笑着说,他一笑便露出了满嘴的金牙。他接过一个大屁股丫鬟递来的茶碗,掀开盖子,用茶盖轻车熟路地拨着茶水,等到茶香有如雨后春笋般溢上来,他才象征性的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他继续说:“你不是上次那个小伙子吧?”
“金老爷,上次那个是我堂哥。”男人回答道。
“哦,你堂哥去哪了?”
“他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累死的。”没等地主金再次发问,男人又说:“金老爷请您稍等,我这就去把羊毛给您拿过来。”说着,男人便将身子佝偻起来,他几乎是跪在那栋比自己小得多的四方房子跟前,双手同时扒开那上面两扇只有半个手掌大的门,然后先是双手伸进去,双臂、脑袋、身子、双腿和双脚也接连伸了进去,几乎是一瞬间,男人便消失在那栋袖珍的房子里。
十来个丫鬟都看得目瞪口呆,地主金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识这阵仗,可依旧将眼睛挣得圆鼓鼓的。
不一会儿,男人便从那微缩的大门里探出了身子,手里还提着一个麻袋。他走到地主金跟前,摊开麻袋,露出了里面乳白色的羊毛——那是从羊背王国收集的羊毛。羊背王国原本只有一只叫神母羊婆的大羊,她生了一只极度微小的母羊,便将她寄养在自己的背上,并在背上为她创设了一个完备的世界;之后,母羊又生了只极小的母羊,便依法炮制。就这样,羊背上存在了数不尽又互不影响的世界。男人去到的可能只是第十五羊所在的世界。
“金老爷,您查看一下货色,一共是九十九斤,少了一斤,您按实际斤两付钱就成。羊背王国地界实在是大,母羊褪毛的地点又不固定,最后这一斤我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收集到,还望您见谅。”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呦,这是哪的话!你们房族能耐这么大,要是搁我们这些井底之蛙,别说收集羊毛了,就连羊背王国这地界恐怕都找不着。羊背王国只是孟婆‘茶汤81世界’的其中之一,任何人要去这81个世界都必须得经由孟婆同意才行。你们能另辟蹊径,避开孟婆偷偷潜入也是能力超群啊!”地主金又润了两口茶,他一边润一边用余光睨着男人,眼珠子在大框子里滴流转了两下子,又说:“只不过,我要这羊毛是为了给我的九姨太织两套新衣裳,刚好五十斤一套,少了一斤就只能做一套了!所以这钱嘛,也只能先付你一半,等你什么时候补齐了那剩余的一斤,再把钱补上。”
男人没有说话,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因常年跋涉而晒得通红的身子僵僵的。他就像一只被煮熟的螃蟹。
地主金见男人迟迟不搭腔,就抢先一步说:“这房子得天天背着吗?”
男人回过神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说:“是的,金老爷。我现在是家族长子,肩负着整个房族的使命,我在一天就得背一天。”
“天天背着不觉得沉吗?”
“回金老爷的话,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你们整个房族的人真的都在那栋房子里?”
“没错,金老爷。我们房族世世代代只生活在那里面,这是先祖定下的规矩。”
“规矩?使命?”地主金翘着他那对秋刀鱼一样的浓眉,颇有些戏谑地反问。他手里继续摆弄着茶碗,半是漫不经心半是命令地对男人说道:“说说,你们房族都有哪些规矩、哪些使命?我这个人最爱听别人讲故事了。”话刚一落地,地主金便将半热的龙井一饮而尽。
房族男人也不推辞,他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给地主金讲起来房族的故事:
“最开始,我们其实并不生活在这可移动的房子里。
女娲384年,先祖外出修法,无意间闯入一片空旷寂寥的海面,几天后他才醒悟,那里是传说中三大幻界的幻海。幻海分为海面上和海面下。海面上平整如镜,踩上去虽会泛起涟漪,但人不至陷入海里。幻海之广袤非你我的想象所能触及的。
先祖在海面上迷失了方向,他走了十天十夜,四周只是苍茫茫的一片。他苦苦支撑着日益疲惫的身躯,不断地看到神奇的幻象:看到儿时的自己在同他讲话,看到异界的仙人在传授仙法……直到他看到妻儿焦灼的脸庞,便再也撑不下去,倒在海面上昏死了过去。
先祖是被一阵窸窣而空灵的声音唤醒的,睁开眼,最先见到的是一连串跃动的水泡,水泡一触碰到身子,他便能“听”到阵阵悦耳的声音,同时会觉得浑身舒坦,整个人充满能量。
回过神来,先祖发现自己竟置身幻海之中,周遭有源源不绝的水泡滚滚而来。顺着水泡的方向,先祖看到那里赫然立着一棵巨树,巨树在海中随性的飘摇,每一轮摇曳,便释放一阵水泡。先祖称水泡为海乐,称巨树为海洋树母。
与此同时,先祖遇见了一个幻海人,是那个幻海人将先祖带到了海面下。先祖跟随着幻海人,他们在海洋中自由地遨游,可他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海洋带给先祖的是巨大的震撼!他从未享受过如此的轻逸自由,在幻海中他拥有了一种超脱万物的神力,尘世间的一切他都可以自如变换。他仿佛是女娲、是武泽天帝、是一个俗人、是一只雀鸟、是一片叶子、是一粒沙尘,甚至是一句话、一段记忆……
但同时,先祖也可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没有感到一丝贪恋与遗憾。
后来,先祖发现一个彩色的水泡,它孤独的在暗处一动不动。这是先祖发现的唯一一个彩色的水泡,他很好奇这个海乐是什么声音。但用手触碰的瞬间,他竟被吸了进去。
那是一个独立于幻海的世界,玲琅满目全是形态各异的小房子,房子比人小的多,可是当先祖想要近距离一探究竟时,他自己竟慢慢变小了。他惊喜的发现,房子内有无限大的空间,而且家具、摆设、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他知道彩色的水泡并不是海乐,他给它起名叫水泡王国。日子久了,先祖逐渐知道该如何离开这里,可他极为享受在那里的时光。直到第九九八十一天,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族人,想起自己的妻儿,于是他决定回到家,率领族人来到这个世外桃源。
为了证明幻海真实存在,他挑选了其中一栋小房子,将他背到身上,离开了水泡王国。
幻海人一直在水泡王国守候着先祖,这让他感动不已。他们虽未沟通,不过这个幻海人似乎能完全读懂他的思想,不久便将他送出了幻海。
先祖仅用了半天便离开了海面。他从海洋树母旁收集了充足的海乐,返程途中,饿了就“吃”一个海乐,困了、乏了便睡在房子里,一路上他做了无数的标记。
族人们对于先祖的归来大为欣喜。他召集了所有人,异常激动的当着众人的面高谈阔论,他向大家炫耀般地展示着背上的房子,并信誓旦旦地要带领族人们寻访幻海仙境!
然而几年过去了,先祖和族人们无论如何也探寻不到,所有标记都消失不见了。族人们开始怀疑他是痴人说梦,只有少数人坚信他说得是真的。
先祖始终都没有放弃,他将寻找幻海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他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先祖将追随他的族人们背在房子里,他带领他们四处漂泊,苦苦寻找。临终前,先祖把寻找幻海作为遗训刻在房梁上,命世代子孙牢记使命,一定要探得心中的极乐净土。
先祖在遗训中反复强调: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寻找幻海仙境就像修行仙法,得靠脚踏实地的毅力。从此,整个房族便踏上了漫长的征途,并由家族最年长的男子肩负背房和寻找的重任,直至死亡才能替换。
可自女娲384年起,至今已近两千年,我们都寻觅未果。”
男人说完了,他说得很熟练,他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中几乎没有添加什么情感。
地主金饶有兴致地说:“世间真有这么神奇的仙境?那里面的宝贝一定不尽其数!真是让人垂涎三尺啊!”
地主金搓了搓手,眼珠子又在滴溜溜地转动着,他嘿嘿一笑然后说:“所以说,你们房族名义上是替人家跑腿,实际上是暗里寻找幻海是不是?”
“您说的没错,金老爷。毕竟我房族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呢,总得赚点盘缠养活这一大家子嘛。”男人顿了顿,他鼓足勇气继续说:“金老爷,我们房族的规矩您也不是不知道——刨去买主不说,同一个地方我们只去一次,所以这最后一斤羊毛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给您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求您发发慈悲,多少还是给点盘缠费吧。”
地主金早已有数,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叮叮咣咣的响。他撩拨着茶盖,升腾的热气活着股初茶的清香劲儿蔓延到他的眉梢,他那对秋刀鱼一样的浓眉贪婪地吮吸着茶香,一颦一蹙间仿佛活了过来。
地主金小啜了一口茶汤,故作陶醉地摇着头晃着脑,他又大口饮了起来,刚一喝完嘴中便念念有词——好茶,好茶!然后他才对男人说:“我说小老弟,别老心心念着你那点小钱,老爷我是那种小气人吗?管家,还不快拿钱来给我们房族的弟兄!”话音刚落,一只戴眼镜的大狗熊急忙忙地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袋银子。
男人显然有些激动,他无不感恩地看着地主金。地主金将银袋子死死地攥在手心,笑着说:“以后你们房族就不用替别人跑腿了,专门跟姥爷我混就行了!你们仍去找你们的幻海,我只要你们定期把途中寻得的宝贝送来给我即可。孟婆的茶汤81世界你们只去过羊背王国,剩下的80个世界个顶个也都是遍地奇珍异宝。我听说其中有一个中山国,那里随便一个碗一个碟都能变出美味佳肴来。带上这袋盘缠,三年后的今天将那些宝贝送来……”
说完,地主金便将银袋子递给男人。男人背上房子,不久便消失在城角街的尽头,与迷魅的黑夜融为一体。
夜色正浓,月色朦胧,城角街陷入了婴儿般的安逸中,金家的宅院只留下门口两个大红灯笼还闪着猩红的光。地主金手捧着99斤纯羊毛贪婪地入睡了,一个背房子的人却趁着夜色踏上了持续近两千年的征途。
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