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露天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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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某些地区差不多每个乡镇（彼时称公社）都有一两个放映队，在下辖的二十几个村（那时称大队。每个大队下辖二十几个生产队）之间来回轮流放映。放映时间一般选在不冷不热的农闲季节里，因此一个村一年也轮不上一两回。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也同样贫困的农人对仅有的放电影、唱戏两种娱乐十分喜爱，每逢村里放电影或唱戏他们就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
大概在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这条令人雀跃的消息就在村里不胫而走，“今晚我们郢放电影！”张三兴奋地对李四说。“今晚我们郢放电影！”即而李四又把这条消息转告给在村巷里遇到的王五。直到午后全村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它又像一股风刮向外村。奶奶吩咐孙子或孙女：“放学了你去叫你姑晚上来看电影。”也有妈妈吩咐儿子或女儿的，“你叫你的同学带信给你姨叫她晚上来看电影。”
那一次的放映时间选在秋收过后秋种前这个时节，此时农人们经过一段收割的忙碌后逍闲下来了，天气是秋高气爽不冷不热。地点设在村后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空地的北边是一排四间草房子，都是泥墙草顶和一般人家居住的土坯草房子没有多大的区别，区别大的是里面居住的人，西端两间草屋里住着两个女知青，东端两间草屋子居住着两个男知青，她们光鲜亮丽、唇红齿白，与其相比村民们黑瘦粗糙、黯然无色。她们是从大城市分配到这里来的，村里的人管她们叫下放学生，两个女知青肤色白嫩水灵、容貌清秀，两个男知青英俊帅气，她们就像还在学校读书的学生伢子。她们很爱干净，夏天的傍晚两个男知青常常到村南的大塘里去洗澡，他们头顶着湿毛巾、腰间拤着一个洗脸的瓷盆穿村而过，盆里放着干净衣服和肥皂，他们回来时，瓷盆顶在头顶上，里面是换下来洗干净的湿衣服，他们流里流气吹着口哨走过斗折蛇行的稻田埂、曲里拐弯的村巷；两个女知青自然不会去塘里洗澡，她们烧热水在屋里洗，翌日一早她们挎着一篮子头天晚上洗澡换下的衣服，拎着棒槌，一路欢歌笑语走到大塘边清洗。像路边野花小草上面的露珠一样清灵的欢歌笑语散入到柔细的晨风中，飘荡在辽阔的田野上。无论是两个男知青还是两个女知青对放电影不像村民们那么热情兴奋，表现得似乎很淡漠，很是无所谓，在整场电影中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好像是在躲着这场电影似的。他们对看电影没有多大兴趣，可放映却打扰了她们日常的习惯。在往常这个秋风徐来明月高悬的夜晚，女知青们常坐在门外看天上的星星，唱思乡的歌，歌声与早上的歌声迥异，早上的歌声欢快，晚上的歌声多半幽婉。在放映的晚上看不到她们坐在月下仰望星空的身影，也听不到她们幽婉的思乡歌声。
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没滋没味胡乱扒了两个冷饭，早早就来到了影场。两个放映员正在忙碌，还有本村两个好出风头的村民在帮忙。三棵修长的毛竹绑成一个像城门门框一样阔大的架子竖立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银幕就像一块云帆被高高地挂到了架子上，一个像风箱一样大的黑色音箱吊挂在架子的一侧，夕阳下高挂的银幕尽显几分壮观。发电机放在知青宿舍里，一根长长的灯头线从木格窗棂穿出来，借几根竹竿和树枝挑在高过人顶的上空通向黑色的时音箱里和放映机那边。
银幕是一块比四个八仙桌面拼在一起还要大的正方形白色纱布，白色纱布四边镶着半指宽紫色的结实的帆布，帆布的四个拐角嵌着四个锤了锤扣的眼子。这四个眼子是穿绳吊挂银幕用的。放映所需器材除了几根毛竹是本村提供的，银幕、放映机、三盒电影胶片、汽油发电机和两个放映员是一辆吉普车送过来的。两个放映员穿着簇新整齐，其中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梳理得油光可鉴一丝不乱，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另一个是二十来岁小伙子，气质穿着有点貌似男知青们，但不爱说笑，不够活泼，一切行动听“中山装”吩咐，明显是一个学徒。
我仰望巍然的银幕心中激荡起一股子喜悦兴奋的豪情。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外村人汇入影场，半大小子和半大妞子们都扛着板凳，大人们一般没有带凳子的，她们或牵着或抱着或背着她们的幼儿，东道主村有她们的熟人或亲戚，她们自信能借到凳子。
离影场比较近的两个稻草垛算是遭了殃，一帮小孩子纷纷到草垛上抽草挝成团放在屁股低下当蒲团坐在上面。那两个草垛一个是黑蛋家的，一个是狗毛家的。狗毛的奶奶拄着拐杖早早守在草垛旁，有小孩子来抽草，狗毛奶奶也不去阻拦，只是说：“不要从旁边乱拽，从南头拽过的地方拽！”狗毛也去自家的草垛抽草，他抽草不光给自己坐，还要尽地主之谊给邻村来的两个同学 坐。他奶奶见他抱着一抱草沥沥拉拉丢撒一路，气愤地骂道：“你看看你，可就像老母猪拉窝！撒一路都是草。”
黑蛋家的草垛没有人看守，其遭遇就悲惨了，不是这里被掏了一个洞就是那里被揭了一块皮，活像一只掉毛的癞皮狗。如果不及时修补逢到下雨天，雨水渗透到里面，整个草垛就会烂掉。
电影还没开映，人们就各自坐好了，排列的阵型呈阶梯状，坐在最前面的是一群孩子，他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从黑蛋家或狗毛家的草垛上拽来的一团稻草上，在孩子们的后面是坐在板凳上的小孩和大人们，再后面是站立的大人们，最后面是站在凳子上的大人们。
银幕后面还有稀稀疏疏一群人，他们或蹲或坐，这些人大概对看电影没有坐在正面的人热心，或者有事缠身，所以他们来迟了，没有抢到正面的位置，他们只好到银幕后面观看。当电影放映起来的时候他们看得却十分专注投入，银幕上的人像字幕是反着的，尽管如此丝毫没有降低他们观赏的专注程度。
开映前整个影场乱轰轰的，有大人们的说笑声相互打招呼声，有小孩兴奋的叫喊声呼朋引伴声。除了声音混杂，还有一种混杂的气味充斥影场，其中有男人抽的纸烟味，有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露水味，有孩子或女人嗑瓜子嗑出来的瓜子的香味，吃炒花生吃出来的炒花生的香味。
天终于黑了下来，一片雪亮灯光在观众中央亮起来，那里是放映机所放置的地方，随着灯光亮起放映机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灯光灭了，一道立体三角形的光柱投射出来，几经调整，最终边到边沿到沿吻合在银幕上。有几个半大孩子举起手，让手影投映到幕布上，变幻着各种图影。另外几个半大孩子大声喊骂：“快把狗爪子放下去！”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还不放？”
有人自以为是地答：“在倒片子嘞！”
有人炫耀地纠正：“不是倒片子，片子上午早就倒好了，我当时在场！”
空白的银幕上终于出现几个大字，接着出现了人影、景物和一行行小字，音箱里也响起配乐。“放了！放了！”几声激动兴奋的喊声过后，噪杂声立刻偃旗息鼓静了下去。影片进入正式放映，正当人们看得入神时音箱里人物对话声忽然变成了画外音:
“喂，喂，某某同志，请到知青宿舍去一趟，有人找你。”正看得十分投入的人们突然被这不和谐的插曲打扰，感到十分恼火，但浓厚纯朴的乡情很快就摁住了心中的恼火。
来到影场上的人也有不是纯粹是来看电影的，她们借看电影的名义，来看看电影的人，有痞子二流子们见到漂亮姑娘就吹口哨喊号子，他们也仅于口哨和喊号；平时有情人不敢面对面毫无顾忌说话，借此掩护可以无所避讳地说出心里话，更有大胆的小伙或泼辣的姑娘向心仪已久的人表达爱慕的心迹时，小伙悄悄送姑娘一条手绢一盒香脂，姑娘偷偷揣给小伙一双自己做的布鞋，一场电影成全了两人的心愿，孕育出爱情的花朵。但有时也滋生出祸事。电影散场时又是一阵涨潮般混乱，呼唤声四起，哥哥姐姐呼唤弟弟妹妹的声音，弟弟妹妹呼唤哥哥姐姐的声音，爸妈呼唤孩子的声音，孩子呼唤爸妈的声音；各个方向都有涌走的人流，相互碰撞交织。就在这混乱中一个蓄谋已久的报复悄然来临。因某事张三对李四怀恨在心，张三在电影开映时就盯上李四，这时趁其不备从背后给他狠狠一击，然后混在人群中隐遁而去。老百姓管这种报复方式叫放黑砖，一般都是弱势一方对强势一方的报复行为。
轮到外村放映时我和同郢的孩子们结伴去看。他们的场面没有我们村的宏大，银幕因地制宜挂在一面土墙上，音箱就放在地上。银幕和音箱都没有我们村的大，观众没有我们村的多，气氛没有我们村的浓厚。电影散场回来时我和同伴们跑散，方向感不好的我辩识不出东西南北，好在我听到了前面的说话声，静夜里声音格外地响亮，传得也很远，其中最为脆亮的是二婶的声音，她在意犹未尽地对影片进行滞后旁白。四周一团墨，我看不见前面的人影，只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我追不上她们，只能跌跌撞撞跟着声音走，一直走了五六里路到了家门口，我的孤独感才释去。
星月流转，往事如烟，昔日的一些经历已成遥远的过往，无论多么不舍多么留念，逝去的不可轮回，我们只能带着或美好或苦涩或怀旧伤感的情绪去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