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六 六
【乡土】六 六
四姐端着一大锅猪食，吃力地举过猪圈的围墙，回头骂六六，你就是个贾宝玉！六六一边吃着槽子糕，嘻皮笑脸地问，谁是贾宝玉？四姐一时答不上来。她只是把《红楼梦》小人书囫囵吞枣地看了个大概，想几句话说清楚这个问题，她还没那本事。她说六六是贾宝玉的全部意思，大概是指他被娘给宠坏了，好吃懒做的，看姐姐干活也不搭把手。
六六有五个姐姐，他爹老高四十多岁才落下他这么个宝贝儿子，所以他在这个家的地位只怕比贾宝玉还高些。四姐说他是贾宝玉的时候，六六刚刚“开锁”，当时三个姐姐已经出嫁，老四待字闺中，老五和六六都上学。三个姐姐回娘家总要给六六带好吃好玩的东西，“亲呀”“肉呀”的，就冷落了四妹、五妹。家里诸如洗衣烧饭、洒扫庭院之类的零星活计也全是两个丫头干，六六放学胡乱写写作业就玩儿去了，一个指头都不待动的。
六六家比较殷实，他又有全家人疼着，但是六六还是羡慕那些没有他这么“金贵”的调皮捣蛋的孩子。
十多岁的男孩子玩儿的就是下河摸鱼，上树掏鸟。二旦说，河边堤岸下蹲着青蛙，随便捉一只，用它的白肚皮敷眼睛，冷冰冰的，然后眼睛就会特别亮；二狗说， 屋檐下有粉嫩粉嫩没长毛的小麻雀，上次掏的时候曾经拽出一条蛇来；亮亮说，麻雀晚上看不见，拿手电筒晃着它，一动不动等着抓……这一切，听起来就好玩儿得紧，可老高坚决不许六六跟风撒野。
有一次，六六踩着二旦肩膀翻墙头被他爹看到了，老高把二旦好一顿训斥，结果惹得二旦他娘找上门来，把老高好好地数落了半天。二旦娘说，都是孩子，你不管好你家六六，反倒赖我孩儿，家家孩儿都是宝贝，不要觉得就你家的值钱。老高自知理亏，不敢吱声。
在老高看来，爬树、耍水都有危险，那弹弓、火枪简直就是凶器，更不让六六去碰，还要让六六躲得远远的。那年头，村里男孩子谁不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几个人分工，有人到砖窑上挖硫磺，有人烧木炭，再找点化肥，半天功夫就能鼓捣出火药来，还要一次次点火试验。至于火药枪，用粗铁丝、自行车链条、皮筋这些常见的东西就能造出来，一学就会。可是，这些玩儿法六六都不会。
久而久之，六六和同龄的男孩子们就疏远了，他又不肯和女孩儿们玩，所以多少有些孤单，只是偶而得到个城里的稀罕玩具才能招来几个小伙伴和他玩儿。
六六就这样长大，形容动静确实有些女性化，脸上手上的皮肤比女孩子都好，村里的粗犷后生们看不上他那样，叫他“二刈子”，当然也有姑娘就喜欢他这样子。
也是该着出事，温室里长大的六六偶然冲动了一次，就吃了大亏。
六六所在的高家堡在河边上，河边的地都是黑泥淤积出来的，肥得很。但是发大水的时候，河水就会冲毁这些农田。淹了庄稼还不要紧，无非损失一年的收成，明年再种。可那河水流过的地方，堤岸成片成片地往水里塌，大水过后连地也没了。于是，村里就集资修坝，半截子坝杵在河道里，河水就会被迫改道。
高家堡隔着河是郝庄，河道往南边移，郝庄的地就被冲了，那郝庄人又不干了。可郝庄村子小，相对贫穷，没有力量修坝，他们又不能坐视不管，有人就组织后生们半夜去挖高家堡的水坝。可巧高家堡有人看到了，村里广播站一吆喝，全村的男人们都往坝上跑，双方人越聚越多，争吵间就摆开了械斗的架势。
那个当口，二旦正和六六闲聊，听到广播喊人扭身就走，还说，六六你就别去了。二旦是好意，可六六当时就下不了台，心说，平时取笑我也就罢了，我为啥别去，我不是个男人？于是非要跟上二旦到河滩。
那阵子不是旧社会，谁还敢真的打死人，只不过摆个阵势，唬一唬对方。可就在双方吵吵嚷嚷相持不下时，对方一个带火枪的小子一不小心就走了火。只听“嗵”的一声，大伙儿就见六六捂着脸蹲在了地上，血从手指缝里往外流。高家堡的人一见，操，动真格的了，火药里居然还加了铁砂，这还了得！棍棒锄头一齐上，一通暴打，郝庄就有好几个人见了血，一个个落荒而逃。河面上是汽油桶加木板搭设的浮桥，晃晃悠悠的，几个人还掉到河里。好在河边上的人都是好水性，顺流而下也就跑了，没出人命。
六六被送到保健站去检查，眼睛没打坏，可脸上不多不少夹出六粒铁砂。他娘哭得差点就断了气。郝庄人弄出这个事来，再也不敢来打水坝的主意了。村长说，六六是因公负伤，应该说还有点功劳，所以就把六六安顿在了村办的鞭炮厂，算是补偿。
等伤疤长好以后，六六好好的一张俊脸上留下了六个麻坑，原来想和六六好的姑娘也不来找六六了，媒婆给介绍了好几家都不成。倒也不是纯粹没人愿意，六六家境殷实，只是，六六也有他的心气儿，不好的女子六六还不愿意呢。最后还是老高出马去找他姐，也就是六六的姑姑，好说歹说，愣是把六六的表妹给娶了回来。正应了四姐的话，六六就是个贾宝玉，不过他娶的是“黛玉”，不是“宝钗”。
六六打小就和表妹好，这下倒好，成两口子了。老高对外甥女说，咱家不愁吃不愁喝，你把六六给我看好，不许再生事。
六六就是有女人缘，上面五个姐姐，娶了表妹，结婚三年又生了两个丫头，整个掉到女人堆里了。那阵子计划生育抓得紧，村里虽然不象城里管得严，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但是国家政策还是要执行。村里的变通办法是控制二胎，杜绝三胎。看着儿子连生两个丫头，老高可急坏了。
已经生了二胎的，村干部就不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了，那可是得瞪大眼睛盯着，非做绝育手术不可。因为计划生育的事，扒房子、牵牲口，硬架上女人上手术台，村干部和超生户斗智斗勇，那故事和《蛙》里说得一个样。
六六不象老高那么重男轻女，就劝他爹，说不生就不生吧，成天价因为这事闹腾，全家都不得安宁。老爹就把六六一顿臭骂，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头一回。
六六破例挨了老爹的骂，他也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这边老高引着外甥女也是儿媳妇躲猫猫，那边六六自己就跟着计生干部去医院做了手术，这可是村里男人节育头一例，也是六六头一回违拗老爹的意思。老高气坏了，又哭又骂，连抽自己好几个耳光。老高终归是舍不得打儿子。
村里人本来就常取笑六六“娘”，这下更有的说了。有人私下说六六就不想当男人，你看现在更变成女人了。鞭炮厂都是些扯筒褙筒、钻孔扦引、结辫包装的活儿，用的女工多，都是村里的妇女。这些妇女时不时的也取笑六六。
比方说，见六六在场，有的妇女就煞有介事地摆弄手里的“地雷炮”，那是三公分长的一种炮仗，她们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然后哄堂大笑，明摆着笑话六六，仿佛六六做了绝育手术，扎了输精管，连那个都变短了。
总之，六六从小到大就被人取笑，现在两个丫头已经满地跑了，仍然是人们心中的“二刈子”。
六六这个“娘娘腔”正式成为村里人心目中的一条好汉是源于一起事故。
村里的鞭炮厂安全管理不严格，工人们干活儿都漫不经心的。这一天，不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反正一群人正干活儿，就听有人喊“着了”，“着了”，不一会儿，工房里就冒了烟。眼见的扑灭是来不及了，众人吓得全往外跑。有两个女工当时就吓傻了，哭得声音很大，就是腿不听使唤，窝在墙角动都动不了。当时六六已经跑了出去，一看这状况，又咬着牙折回厂房内，硬生生地把两个女人拽出工房。
刚离开几步，“嘭”一声就爆炸了。两个女人在前，被气浪推了个大马趴，又被掉下的火星轻微烧伤。六六在最后一个，被气浪冲出去十来米，当时就晕过去了。有几个没跑远的同事赶紧把他连拉带拽的弄出大院。
亏得是库房里存放的火药、鞭炮成品都不多，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但就这个威力，全村住户的玻璃差不多碎了一半。
村办的企业，手续也不全，村里的干部和厂里的头头们都跟着吃了官司。不过几个人对六六都是千恩万谢，他们说，要不是六六，这次事故就会死人，那他们非得把牢底坐穿。
六六出院时，村里人敲锣打鼓欢迎，还专门找了车去接他。六六还是那么腼腆，但是从此，再没人笑话六六不像个男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