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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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发车时间不足两个小时,霞子又一次打开行李箱,对着手机备忘录一个一个清点:月饼、鲜核桃……霞子的老公冯程也蹲在一旁,目光跟着霞子的动作,手机上看一眼,行李箱里看一眼。等霞子清点完,慢慢站起来拍着腰长出气时,他讨好地送上水,说,让我也去看看儿子吧?霞子听见这话,水也不喝了,扭过头,说,你咋又提这茬,咱不是说好了吗?这次我去看看情况,下次咱俩再一起去。冯程听完,蔫了。
霞子和冯程的儿子叫冯罡,已经大学毕业,考研没有中,如今在上海一家药企上班,实习期还没过。自儿子走后,到现在没回过家,电话也没打过。霞子太想儿子了,于是,请了一周假去上海。
冯程把霞子送到安检口,看着霞子拖着一个超大行李箱缓缓前行,他不自觉地在站台外跟着移动。到安检台了,只见霞子双手用力向上提行李箱,右腿膝盖顶着箱底,尽管如此,行李箱还是上不到安检台,幸好身后的小伙子搭了把手。冯程在外面看着,心酸软,眼眶就红了。霞子腰不好,拎不得重物。通过了安检的霞子回头冲冯程招了招手,看着一直眼巴巴看着她 的冯程,心里不好受,她知道,冯程这个男人不善言辞、一根筋,但他善良、勤快,对儿子的爱不比自己少。但这一次,冯程不能去,因为关于儿子,她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对谁都没说过的大石头,压得她常常睁眼到天亮,头发的白茬都出了不少。她不想让冯程再跟着受她这种滋味,因为公婆年纪都大了,一天事就不少,冯程也很疲惫,
上海这座城市,霞子不陌生,来过几次,她妹妹娜娜一家就在上海。也因为这,冯罡考研失败后,她硬着心肠把儿子逼来上海。说起逼儿子,现在想起,霞子身子还会软,心还会疼。那次是母子俩第一次面对面发生冲突。那是年初,考研成绩出来了,冯罡看着成绩静默了几天后说,他想好了,他不考研了,也不去找工作,他要当主播养活自己。从此以后,冯罡的生活晨昏颠倒,晚上不睡,一个人对着手机、电脑不知干啥,房间里声音不断,白天起床刚赶上中午饭,饭后就睡觉,直睡到晚饭时,晚饭后的冯罡特别精神开始自己的直播行为,不时传来高亢的祝贺,或者咒骂。一个月过去,冯罡的状态有点疯疯癫癫,胡子丛生,也不修理,神态像个流浪汉。霞子和冯程夜里不能眠,白天上班也是脑袋疼。
无法之下,霞子听从一个心理治疗师朋友的建议,尽快将冯罡赶出家门,融入集体生活。霞子还记得送冯罡去车站的情形,冯罡两眼通红,看她的眼神里都是敌意。霞子看着看着就哭了,冯罡这才扭过头去。霞子上前想抱抱儿子,冯罡躲过了,并且进车站的动作果断,一下都没回头。霞子哭倒在冯程怀里。从此母子俩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也没说过一句话,这与以往通话少的感觉截然不同,母子连心的预感让一块大石头开始压在霞子的心头。
太原到上海,霞子坐的是晚发早到的普快,坐票,买票时间匆忙,卧铺光了。年龄不饶人,曾经也坐过一夜火车,这次就特别熬人。随着夜的深沉,周围人都进入了梦乡,大大小小的鼾声此起彼伏,强强弱弱的梦话不间断。霞子猜想着别人的梦境好久,一看时间才过去几十分钟。她站起来去了车厢连接处,车厢连接处也是席地而睡的人。整个火车沉入了自己的轨道。回到座位的霞子,开始喝第六杯水。接水,喝水,上厕所,也是事,有事才能消磨时间。
儿子不联系这半年,霞子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干啥?日子过得了无生趣。想到儿子,她的记忆脱了闸。霞子结婚早,生儿子也早。不会当妈的年龄当了妈,当得跌跌撞撞,现在回想起来,总有丝丝后悔撕拉扯她的心,冯罡小时候,她上班,婆婆管,喝奶粉还是老一辈的两勺,很稀,儿子整天嘴上吊着奶瓶。冯罡会吃饭后,跟着爷爷奶奶,早上大馒头,午饭面,“艰苦朴素”长到三岁,体重不足三十斤。上了幼儿园,霞子在城郊上班,冯罡交给冯程,性格有些古板的父亲和儿子交流很少,但,各种规矩很多,裤子必须提正,衣服不能弄脏,吃宴席也是儿子跟陌生人一桌,理由是,锻炼男子汉……等冯罡三年级,霞子回了城工作,这才发现冯罡像个小大人,自己事情自己做,做不好也不向父母寻求帮助,撒娇闹事一点也没有。更可怕的是冯罡老师反映,冯罡在学校就是小大人,并且是有点“看破红尘”的小大人,啥也提不起兴趣。霞子这下慌了,利用一切时间和机会和儿子相处。
不知不觉,儿子无惊无波上了大学。大学时期儿子暑假没有回过家,寒假回家也是过年前两天到,过了初七就走,平时从不主动往家打电话,霞子打过去还没说几句,冯罡就找借口挂掉了。冯程基本不给冯罡打电话,冯罡在家,父子俩基本上也是零交流,好像从冯罡上了初中后,父子关系就很僵硬了。霞子感觉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心慌,到了备战考研这一年,霞子终于找到打电话的借口,天天早上打一个,顾名思义是提醒儿子……
上海站到了,坐上了地铁,霞子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她没心思看一眼。一想到马上能见到冯罡,她的眼睛就酸软。在妹妹家门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了衣角,调整好面部表情才敲门。开门的是妹夫大华。换完鞋,进了客厅,霞子眼光四处找寻。厨房里出来的娜娜一把拉着霞子,咋咋呼呼地问好,声音很做也很假,好像想遮盖什么。外甥女宝儿这时也从自己房间出来,蹦蹦跳跳说,二姨好。眼看饭菜上了桌,冯罡还是不见影子。可能是冯罡不知道自己今天来。不对,娜娜告诉冯罡了。也许是单位有事回不来,不急,不急,晚上他就回来了。霞子心里对自己说完。抬头对妹妹一家笑了笑,自己都感觉笑得别扭。娜娜和大华有些过度热情地给她添菜添饭。
晚上,冯罡还是没回来。娜娜拉着霞子出了门,说是散步。姐妹俩出了小区门,小区门口新建了家养老院,平时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霞子只是轻瞄一眼,转头盯着娜娜看。娜娜欲言又止,良久,她上前拉着霞子的手说,姐,冯罡说他不回来,你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娜娜的话刚落,霞子的泪就满了面庞。她让娜娜回家去她想一个静静。娜娜看了看霞子,说,姐,你别太迟回来。娜娜回家去了。霞子满脸泪地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很多,都脚步匆匆,没有街坊邻居的大惊小怪,也没有熟人需要回避,霞子的泪肆无忌惮地流淌着,纸擦的速度赶不上泪流出来的速度。
不知泪流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霞子来到了冯罡的公司门口。门口还有人员不时出入。霞子坐在公司对面的公交站牌下,盯着进进出出的人,她希望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夜开始昏暗,公司门口趋于安静。霞子挪到公司大门口,左左右右看了很久,也看得非常仔细。这时,来了一辆运货车,下来几个工人,有男有女,其中一人上前,在门卫处做了登记,霞子上前几步,随着货运工人进了大门。
霞子从公司东南角开始看过去,一处一处,她想象着冯罡在此处可以干什么?出现在这儿的他是什么样的。转遍了公司外围的角角落落,可惜大楼有门禁,霞子进不去。看看时间也不早了,霞子才出了公司门。憋闷的心好像松了些,就是眼睛生疼生疼的。
回到家,大华带着宝儿出去了,家里只有娜娜和她的大嗓门:明天下午下班回来……有啥事不能当面说……她总是你妈……电话对面是谁?不言而喻。霞子靠着墙听着听着,眼泪又下来了。
第二天早上,霞子一个人出了门。街上人来人往,大多是暑假带孩子来感受大都市的,孩子们看上去小学阶段的比较多。冯罡第一次来上海也是小学,是小学三年级,那时娜娜刚工作没多久,房子也小,只有两个卧室,冯罡认为自己大了,不能跟妈妈一个卧室,一个人客厅打地铺,第二天起床还是生龙活虎,出去无论到了哪儿都新奇,好动,吃起来也是有味极了,说起话来,一句一个妈妈……那时候可真幸福。霞子想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了一座商厦,她没有目的进了门。
商场很大,女装有六层,男装只有两层,霞子上了男装层,目光掠过成熟男装店,进了青年风店铺,从短袖、睡衣到长袖,甚至鞋子都买了两双......双手拎着沉甸甸的大小袋子,霞子才觉得自己心头的石头松了些。
这天晚上,冯罡回家了,进门就跟娜娜、大华打招呼。霞子赶紧迎上去,说,呦,减肥了,瘦了不少。冯罡这才看了看霞子,嘴巴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饭桌上,霞子问三句,冯罡说一句,霞子一直问着,冯罡偶尔说。饭没有吃几口的霞子明白了:冯罡三个人一个宿舍,宿舍有洗衣机、空调,可以做饭,工作还行,实习期后留下可能性很大……
晚饭后,冯罡要回宿舍,霞子赶紧拿出衣物给冯罡。冯罡看着有些夸张的大大小小袋子,眼眶有些红,他接过袋子,低声说,妈,我走了。霞子的泪在冯罡关上门刹那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