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17 骑鹤扬州

倪震在桌子转角处给苏泽拉好椅子坐下，自己坐在90度直角的另一边，这样距离不远也不近。他专门研究过，跟老板谈条件的时候，不能隔张桌子坐到正对面，那样会有对峙的感觉。

倪震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让苏泽受不了了，“有话快说，别整得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扭扭捏捏的。今天还有成本核算报告没交呢。”

倪震叹了口气，痛下决心，吐出真言：“我家丁伊跟我闹别扭了。”

苏泽差点晕倒过去，“我什么时候成你家知心哥哥了？你们小两口儿，床头打架床尾和，用得着告诉我吗？”

“当然了，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年底工作业绩审核之后，你没给我涨工资。” 倪震如实招来。

“你不刚涨完吗？提财务主管的时候。这才几个月，又涨一次，你觉得别人会服气吗？” 苏泽问道。

“我知道的呀，老大。可问题是，现在我钱紧啊。丁伊想再买套房子，把现在那套老破小出租。凭我俩现在的薪水，难度很大。丁伊说了，以前有过先例，员工提升的时候薪酬调整，然后年底业绩审核的时候又涨一次。”

“就冲丁伊说这句话，人事部也可以把她开了。工资是一级保密信息，她打哪里知道的？” 苏泽问。

“你看，丁伊说得对吧？如果没有这事儿，你肯定满口否定。你没否认，那说明情报准确。说是工资保密，全公司上上下下，谁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苏泽怪自己今天脑子不好使，掉到倪震这小子挖好的坑里了。这下大事不好，还真被他套出点内幕消息。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直接问倪震：“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倪震连忙就坡下驴，“老板，我要的不多，15%就行。如果你们觉得给我涨工资不方便，给丁伊涨也行。”

苏泽感慨说：“你还给我来个预备方案？你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无耻呢？”

倪震一点儿都不生气：“一直就这样啊，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无耻，怎么能在咱们公司生存下来？再说了，你也不能光看到我无耻的一面，我加班干活儿的无数个夜晚，您也得放在心上，对吧？”

苏泽站起身：“你少来劲啊。我考虑考虑再说。”

跟倪震迂回婉转地聊了半天，比看一份年末审计报告还累人。倪震这分明就是想升官发财，腰缠万贯，然后骑鹤下扬州啊。

苏泽不准备多想了，办公室没几个人了，他也准备下班回家抱孩子去了。何文轩还没走，苏泽提醒他：“早点回家吧，要是没有什么特着急的事情，明天再说。”

何文轩有点慌乱地点点头，同时迅速切换了眼前的屏幕。苏泽眼尖，早就瞧在眼里。他心里又是一阵儿不痛快：咋地？又一个心眼儿活泛的？这个是不是也快进小会议室谈谈了？

苏泽装没看见。要操心的事情永远不会结束，就像他劝何文轩的那样，“明天再说”，天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塌下来的。

他只想回家抱抱“酥饼儿”。他给女儿起的乳名“苏小妹”没人叫，已经被丈母娘新赐的小名儿取代。“酥饼儿”是个表情严肃的娃娃，偶尔她高兴了，冲苏泽露出没牙的笑容，公司里所有的蝇营狗苟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刚踏进家门玄关，苏泽就觉得脚底一阵剧痛。仔细一看，他刚好踩在女儿的乐高积木上。都怪姚瑶的穷规矩，非得脱鞋才能进门。

女儿还是个吃奶娃娃，乐高还不是她的菜。这积木肯定是姚瑶自己玩了没收好。不知道谁发明的这个缺德玩具，踩上去比踩在指压板上还痛。

一屋子的人各忙各的：钟点工正在厨房炒菜，尽管厨房里油烟机轰轰作响，一股爆炒葱花和小米椒的味道还是飘了出来。丈母娘也站在旁边，指指点点。

保姆每天工作到6点钟，已经回家了。她通常在临走的时候，把全家当天的衣服放进洗衣机，等她明天来上班的时候收叠整理。洗衣机已经进入甩干程序，发出的噪音正好加入厨房里锅碗瓢盆大合奏。姚瑶不见身影，多半带着孩子在书房待着呢。

苏泽简直不敢想象，两年前他还租住在一套两居室，“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厨房里经常冷锅冷灶，在屋子里打个喷嚏都有回音儿。而现在，每天苏泽下班回家，屋里有这样齐整的一支队伍各司其职；他倒有点碍手碍脚，像个外人。原来最能改变生活方式的是孩子。

平心而论，苏泽的生活质量还是提高了的。家里纤尘不染，每天的晚餐荤素搭配，营养齐全。姚瑶妈妈虽然白天不做事情，每天晚上定时起来给婴儿洗换、喂夜奶，从来不叫别人。

苏泽心里清楚，自己这种神经衰弱的人，半夜起来一两回，那就会一夜无眠。时间长了，这份工作怎么保得住？做人要讲良心，丈母娘这次帮的忙实在不小。他还能抱怨什么？只能一边咬着牙按月支付各种账单，一边安慰自己：“钱花到哪儿，哪儿好。”

吃完晚饭，姚瑶妈抱着外孙女回卧室了。姚瑶站在沙发后面弯下腰，把下巴戳在老公肩上：“说好的奖励呢？生女孩就不给啦？你妈妈送给孩子的金锁不算哦，那是给孩子的，又不是专门给我的。”

姚瑶恢复得很好，虽然没有回到纤腰一握，但是另有丰韵。苏泽一边看财经新闻，一边把姚瑶拽到自己旁边坐下，揽住她的肩：“金锁的确没劲，俗气！红楼梦里的宝姐姐说了，那东西沉甸甸的，没趣儿。咱们砸锅卖铁给酥饼儿买个粉钻去，再给粉钻取个名字。”

姚瑶深知老公的德行，觉得他马上又要扯到苏东坡或是苏西坡那里去了，赶紧拦腰截住，“粉钻省了，留着让咱女婿买去。我妈老是这样两头跑，很累的。咱们帮他们置换一下房子吧，算你送我的奖励，怎么样？”

苏泽隐隐地觉得，自己的小媳妇儿还没长出这么多心眼子，这一切应该是每天主持家政大局的丈母娘的主意。姚瑶显然不打无准备之仗，早就挑好了几处房源，离小两口家大概半个小时车程。她拿出手机，兴头十足地指点给苏泽看。

虽说苏泽薪水丰厚，可他拿不准是不是还能再扛一份房贷。除此之外，他最气闷的是，好像自己掉进姚瑶母女设好的局里去了。

他不想毁掉一个难得不加班的美好夜晚，“买房是大事儿，让我好好研究研究。”

苏泽现在明白，为什么领导们爱说“研究研究”了。“研究研究”其实是个礼貌的托辞，意思无非是我不想做这件事儿，又不想当面拒绝你，让你没面子。他今天一天就脱口而出用了两次。可是周围的人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吗？未必，姚瑶虽然和自己在同一家公司，但她不完全了解，自己每天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压力。

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回到家里，心里都没有放松的时候。苏泽举目四顾，周围都是指望他的人，依靠他的人。这些人能不能放过他片刻，让他省省心呢？哪怕就一个晚上。

想到这里，苏泽顿觉索然无味。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我累了，先睡了。”

要是放在几年前，他肯定把这些人的要求全给撅回去：“涨工资？我还想涨工资呢，边上呆着去。”

可这话能说出口吗？倪震现在也算得力干将，虽说有点贪心，还在正常范围之内。美国人还管这个叫做有野心呢。有野心在美国人的辞典里相当于有上进心，那可是百分百的褒义词。倪震不能随便打击，他的事儿得探探比尔和老梅的口风。

老婆的诉求合理吗？也许合理。刚才姚瑶讲了一堆：买房可以视为投资，能够带来未来现金流量的就是资产，而不是消费。看她那架势，马上就能做出一套预期现金折扣流量表了。

苏泽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把家里的注册会计师教材都读了两章，才能有如此的理论水平。难为她的小脑瓜能装下这么枯燥的理论。也许姚瑶是块读书的材料，只不过以前没人给她压力而已。

果真算起细账来，苏泽的工资也不是不够。姚瑶给他看的都是一百平米以下小户型，物业收费也比较合理的二手房源。姚瑶父母卖掉老房子，缺口应该不算特别大。姚瑶是独生女，父母百年之后，不会有兄弟姐妹争房产。姚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刚才苏泽无法断然拒绝。

丈母娘帮助苏泽小两口看孩子可谓尽心尽力，无可挑剔。提点要求也算合理吧？只是这样一来，家里真的没有一点余粮了。万一有点风吹草动怎么办？两份房贷谁来还？幸好现在公司运营状况还好，万一订单砸了呢？他俩可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立刻会发生现金流断流的风险。姚瑶读书不求甚解，她就学会了一句：“能带来现金收入的就是资产”，她怎么没学会“现金为王”那句话呢？

再说了，姚瑶从来没有把工资拿出来过，她说自己工资少，只够给自己买花儿戴。

姚瑶那几千块工资确实不多，苏泽可以凭一己之力养老婆孩子，过去从没提过老婆的工资怎么花的事情。他只想看到一种“患难与共”的态度。哪怕姚瑶主动付个水电煤呢，也是夫妻一心一意过日子的表示。

想到这里，苏泽有点羡慕比尔，他居然有勇气把自己的上司娶回家当老婆。比尔的老婆气场强大，家里家外的事情一手包，还能每天忙着收集红木家具学中文。她经常交待比尔：“放开手脚干，家里有我呢。哪天你在这儿干不下去了，咱们回美国，我养你！”

比尔每次说到这里，都乐不可支，丝毫不掩饰对老婆的崇拜之心。

羡慕归羡慕，苏泽很清楚，不能指望姚瑶说出“我养你”这种豪言壮语。国情不同。比尔这个美国人喜欢大女主，苏泽自己还是喜欢姚瑶“小鸟依人”。当初姚瑶可是自己选的，后悔药自然不能随便吃。上次美国总部来的那俩老头，不是羡慕苏泽羡慕得要命吗？书呆子娶了天然美人，他们还觉得苏泽占了大便宜呢。可见天然美人，人人喜欢；其余的事情，不妨后天培养。

苏泽前思后想，不能成眠。他决定暂时不做任何决定，无论是对倪震，还是对自己老婆。“让子弹飞一会儿”，也算是一种策略，权当给自己一些缓冲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