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为什么
1.废弃老宅
她不得已才回来,这里不是她的故乡,而是丈夫家的老宅。她灰心地站在已然被自然吞噬掉的院子,还来不及嫌弃这里的颓败,那些乡人以及丈夫的亲戚们用那种想要帮忙又怕帮得太多惹来麻烦的表情围住她。
那个靠她最近的男人喊她姐,并自言自语般地说明天要给她休整出一个菜园子出来。实际上他看起来要比她大很多,她也不想问这个主动来帮忙的男人到底是谁,和丈夫什么关系,她只是含糊地点了点头,至于他明天来不来,完全无所谓了。
整个下午,乡人们努力把房子恢复到窗明几净的状态,但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些灰尘积压太久,已经难以用拖把,抹布这样简单的工具让它们消失。
所有人都默默地干着活,只有丈夫躺在木门上,像一棵移栽的植物,能不能存活全靠她了。她对这个房子毫无情感,至少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她曾暗暗发誓再也不回来了。
黄昏时,来帮忙的人都走了,她站在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的门廊,发现下雨了,咚咚的雨声在雨棚上制造着难以忽视的喧闹。
乡人们把她的床挨着丈夫的护理床,就像她的身体链接着一具还能呼吸的尸体。她涌起一种虽觉得恶心,但又不能扔掉的心理倒床就睡了,她太累了,累得已经无法思考任何明天的事情,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2.不结婚的男人
崔志的家住在山脚下的湖边,一个人过日子,抽烟喝酒宅,管它世界变成什么样,他都不关心,他只管自己惬意。
每天他要步行三公里去山口街上的小卖部坐上一整天。嘻嘻哈哈毫无正行看起来像是在卖东西,其实他只是在对抗时间,无论春夏秋冬,每天下午六点就把店门一锁,然后手里夹着一根烟,悠悠地回到他的水泥小屋。
那些奇奇怪怪乡下人的庸见和词语匮乏的粗糙表达,比如说他是精神病患者,说他身体残疾,说他样貌不祥克妻命,这些可能导致他无法结婚的猜想,都是她的母亲偶尔过来看他是否还活着时絮絮叨叨地抱怨出来的。
这种行为实在是怂,他崔志要是对别人有什么想法,一定会当面说,而且说得句句在理,又不恶意损毁别人的尊严,只是他真的不关心别人是怎么想,爱咋想咋想吧。
况且他不结婚是主动的不结婚,他又不缺女人,这和没钱娶媳妇,没命娶媳妇是两回事。但这样的尊严不容解释,越解释越没尊严了,所以他一向沉默,然后轰母亲出门。
昨天一大早,母亲又来敲门。一进门就开始说话,他一开始以为母亲又带来什么更加离谱的来自村人的猜想,听着听着,发现不是。母亲说起一个他已经十几年没见的发小以及他的外乡老婆的事,他听了半天想要搞清楚母亲到底想要传达什么意思。听到最后,他明白了,原来母亲希望他作为山口村难得的壮劳力去发小家帮忙收拾老宅。
他很不情愿,一口回绝了。母亲居然没有像平时那样破口大骂,而是起身像是通知了一件事而不替别人做决定的态度走了。
整个上午,他照旧坐在店里卖东西,父亲经营了一辈子的老店来的都是熟人,熟人之间哪有什么秘密,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来一个人就说一段,说多了他竟然产生了一丝好奇。
下午六点后,他努力想要摆脱那种好奇感的牵引,却无奈地发现好奇心更浓了,浓得散不开,变成一种粘稠的烦躁感。
回家的路上,他绕了村口一圈还是去了发小家。残留的童年记忆有什么用?可能就是让他不顾乡人的闲言碎语对那个女人说要给她整出一个菜园子的话,毕竟这里除了他有这个能力和帮忙的勇气,谁指望那些老弱残并且脑子里装着恶俗观念而表面上和蔼可亲的乡人们去干这样的傻事?大概是没有了。
那个女人的身体像是一根木桩一样栽在松动的泥土里,不由自主地在崔志眼前摇晃,崔志被这根木桩的摇晃搅动得神思恍惚,搅得心里起了一阵快速而过的大风。
3.鸡与鸟的黄昏
山口村的房屋空间几乎没有美学,一切都是现实意义上的陈设,很少有人空出一个房子只摆设一些奇怪又无用的收藏,或者腾出一个角落种些玫瑰,茉莉,芍药之类的观赏植物,大多数院子里的泥土都被灰色水泥封得严严实实,连杂草都挤不出来。
山口村的人热衷于种植桃树,枇杷,枣树和石榴,无用之美在这里不大受用,所以玲玲回乡后的第五天第一次在乡间散步时,发现有个院子里居然种了银杏和栀子花,内心除了诧异,还有些惊喜。
不像玲玲的母亲喜欢养鸡,鸡会生蛋,也会随地拉屎,鸡屎很恶心,但鸡屎晒干后变成轻飘飘的样子后又没那么恶心,归根到底是事物湿漉漉的不清爽的感觉令人恶心,如此乡人们喜欢水泥院子也变得合情合理。
玲玲蹲在一处长满蒲公英的路边,感觉自己快要被远山的绿意给吞噬了。初夏的黄昏还有些冷,一只白鸟在水田上穿梭,像是在跳舞,她一下子想起来,她像是逃回乡里。
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然后在屋里制造一种安心的假象,比如敷面膜,吃鸡爪,听音乐,看一本已经看过的书。
白天踏出房门后,她得面对各种探寻的目光,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美在这里是一种罪恶,人们关心的事和她的事总是会出现分叉,她总是幻听别人在议论她,于是就更加不愿意出门了,偶尔会在黄昏时去村口看一会月亮,听一听鸟鸣。
她还做了很多无用的努力,像是在臭气熏天的茅厕里点燃白檀香,买灭蝇器杀苍蝇,结果都是徒劳,厕所根本无力回天,乡下的苍蝇根本就不会被灭蝇器里的香味吸引。
于是她缩回她的小空间,在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安放了一顶露营帐篷,天天睡在帐篷里,并在这个房间里复制了一套和住在烟城一模一样的摆设,还在窗台放了一株艾草的盆景。母亲怀疑她在城里被人包养,要不然怎么天天都有快递,父亲拿快递已经拿得极不耐烦,夫妻俩天天盼着她快点回到城里去。
玲玲一边极力避免和父母发生不愉快,一边计划好时间每天下午六点到七点戴着一顶渔夫帽在山口村晃荡。每次路过那栋水泥房子前的银杏树下,她会不自觉地靠一会,她记得小时候这里除了山风和湖,根本没有房子和院子,她出生的那年山口村就她一个人出生,所以根本没有同龄伙伴可以叙旧聊天,也不愿意去问父母,毕竟从前她都是一年回一次老家,一次住两天的工作狂。
一天,她照旧靠在银杏树下发呆。突然背后传来咳嗽声,她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她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但又叫不出名字,两个人看了半天,那个人先开口说:“你是切叔家的玲玲吧?”
玲玲还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只见他穿着一件米色麻布衬衫,鼻孔里冒着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脚,等着她确认身份。
她答是的。他笑了笑说,怕我?我还是几年前见过你,你倒是很少有机会见到我。
玲玲突然就说起普通话,那个人也说起普通话,尬聊了一会,那个人说,我是前边长婆家的没用的儿子,你自然不认识我。
玲玲连连哦哦几声说,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也逃回乡里?那个人说,准确地说,我不是逃,而是扎根这里,我喜欢这里,尽管我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这样说,我也很诧异,你呢,为啥回来?问完,手里的烟已熄灭。
玲玲这才意识到回乡后还从来没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她呢。那些人只会猜,就是不问。如果问,她当然可以撒谎,但那些人连撒谎的机会都不曾给她。此刻她感谢那个人的问,问得她也开始恍惚起来,但很快她像是找到了聊天的基调,变得无所不谈起来。
“被人甩了呗,突然就变得不自信了,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我喜欢我的工作,也一直努力工作,可能我太投入工作了,在男友眼里,就失去了一些女人味,突然有天男友就提出分手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一时接受不了,就想着该往哪逃,逃来逃去,只有老家这个地方适合逃得彻底。”
那个人听了半天,没有回应,而是说:“小孩,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呗。”
玲玲突然就失去了倾诉的欲望,假装成一个酷女孩的样子说,给我根烟呗。
两个人一人靠着一棵银杏树默默地抽烟,就好像一瞬间他俩就成了谋杀时间的同谋,那轮刚刚升起来的新月也是同谋,慢慢月亮西沉,沉到一棵树的树稍后他俩才各自回家。
4.无用之地
那个叫她姐的男人还真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戴了一副黑框眼镜的小姑娘。
这里的人还真是热情,就是不知道这种热情是出于乡俗还是同情?同情就很恶心,她已经受够了别人总是用那种可怜她的样子和她说话。她倒是觉得这样的交通意外像是她期盼来的,这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早该死去,二十年纠缠在一起过日子可能是因为孩子?现在孩子也不存在了,他倒成了一个孩子,躺在那里睁着眼睛,人事不知倒也清爽,钱什么时候花完,就一起死去更清爽。
崔志站在大太阳底下,有些迷茫地看着满院子的杂草,他拿着手机去获取那些杂草的名字,一旦某种杂草在某个区域占了优势,就像是一场杀戮,别的杂草压根就没办法生长。这个院子长满蓬草和老鹳草,角落的地方长满野豌豆,难得的是后面有一片竹林,竹林的坡地上开满婆婆纳的蓝色小花。
他突然意识到他也许应该去看一眼发小,可是又觉得这样做会令那个女人难堪,就干脆假装发小已经死了,他是来帮发小照顾他的妻子罢了,这样想他的行为才合理了,至少他说服了自己去做这样一件奇怪的事。
第一天也就趁着黄昏的有限时间做了拔草和翻地的事,有那个小姑娘在,三个人一起干活,即使遇见乡人,也不觉得奇怪了,大概这也是小姑娘唯一的用处了。毕竟玲玲真的对农事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只会说一些不知深浅的话,居然要求开辟一个小角落来种花,太可笑了,日子已艰难如此,还想着种花?可是那个女人竟然也支持这样的想法,还要求种几棵芭蕉在院子的尽头,另外再种几棵桂花树,这个要求就过分了。
白天崔志就在店里嘻嘻哈哈接受乡人们的各种玩笑,大多数人都是怂样的旁敲侧击,他懒得理睬,只要把那些人买东西的钱抹去零头,那些人就开心地不得了,嘴上也留情,甚至还有人盼着他和娥羽嫂子发生点什么,反正那个女人即便不和他崔志有关系,迟早也会和别的假想男人有关系。
隔天下了一夜的雨,崔志也听了一夜的雨,觉得他已陷入了麻烦的中心。毕竟他还是有路子搞来桂花树的树苗,至于芭蕉,也很容易,他认识一个当地搞绿化工作的人,打个电话,这些树苗就能送货上门,玲玲说得那些花花草草也能顺便一起拉过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要是真这么做了,就符合了乡人们对他的评价,一个精神病患者,想女人想疯了吧。
可能他只是出于人道,发小和他之间的情谊根本配不上他如此付出,何况他本来日子过得如此悠哉,干嘛要往深渊里跳?
可能他嗅到了一种绝望的味道,大概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他是个迷恋痛苦的人。
过了一周,乡人们陆续送来辣椒苗,茄子苗,黄瓜苗,番茄苗等,这些菜苗足够种满很多菜地了。娥羽还是那样漫不经心,仿佛人们开辟的是一块散发着苦涩的菜地,而不是真正的能开花结果的菜地。
崔志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难道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喜欢这种能够带来一些优越感的绝望味道,乡人们也热衷于这种味道吗?这种味道就像是一场瘟疫遍布整个村庄,唯有娥羽毫不在意,甚至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粘稠,她已经厌倦了说谢谢。
那无用的角落里最终种了一棵桂花树,几棵美人娇,一棵藤状月季,院子的尽头种了三棵芭蕉,面对这块新的领地,娥羽不可能无动于衷,有时候雨很大,雨滴拍打着芭蕉,她内心的另一个她,一个奄奄一息已然麻木的她,会回光返照般地醒来,发出一个声音说,去献身于谁吧,你这快发霉的身体,无论是谁,你的身体需要自由,也需要滋养,你没有错,错的是这玩笑一般的人生。
5.火光与告别
玲玲父亲开始拒绝去山口街拿快递,可玲玲还是毫无节制地买东西。结果就是村淘的女管家打来电话催着玲玲快点把快递拿走。
玲玲去找崔志帮忙拿快递,崔志拒绝了。崔志已从母亲那里听到新的关于他的八卦,说他老牛吃嫩草,和玲玲恋爱了,又和娥羽的关系不清不楚。所以他最近有意避开玲玲,也不太去娥羽家,他想清静地过一个夏天。
他喜欢天黑后呆在屋子里,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然后喝上二两白酒,喝得满脸通红躺在沙发上观摩天窗上的夜。
那扇天窗像是这个房间的灵魂,一旦打开,就像打开一个松松软软的崔志,他可以变成任何样子,直到光影从天窗照在床头,他又变成一个紧绷又没边的崔志。
除了母亲总是不请自来,他从来没有请任何人进过他的房间。最近他连母亲也开始嫌弃,拒绝给母亲开门。
他想要摆脱头脑里的自己,比如她是你妈,你得尊重她,又比如这个女人生了我,尽管我对她的感情只剩下妈这声称呼了,她想来还是得来,谁叫她给了你生命?
可是一个人生命最初的情感不足以反复支持这种侵犯,所以他无比厌烦地直接和母亲说,你以后别来了,就当我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会给你选一块好墓地,每年给你烧一个老公过去,总之不要来烦我。
崔志的妈震惊又愤怒地站在门外,双手发抖,对于崔志说的那些混话她一句都无法理解。可是她倒是第一次意识到,崔志就是崔志,他不仅仅是她的儿子。
可她还是顽固地坚持每天都来,作为一个把儿子当做物权并且觉得她永远都会拥有的心理,她原谅了崔志,并把崔志失败的人性归咎于自己,都怪自己年轻时太不像个妈,让这个孩子一个人度过了青春期,一个扭曲的挤不出来甜味的少年时代。
她和上坡家男人差点就私奔的故事早就无人提起,她也快忘了那个上坡家的男人到底比丈夫好在哪里,竟然想着和他私奔?
如今两个男人都死了,丈夫死于投湖,情人死于心脏病突发,而她却平安地活到七十岁。到了这个年纪,只有死皮赖脸地继续活下去了,如今连死得勇气也消失了。
崔志觉得母亲厌烦极了,有那么一刻甚至盼着她突然死去,这种罪恶感抵消了一部分厌倦,这个世界就是有盼着亲妈死去的儿子啊,如此他的日子才叫真正的清爽。
事情已经如此,他崔志还在乎什么乡人们的议论,他就要去娥羽家,他就要去替玲玲拿快递,他还要上街找情人小原,他好久没有去过小原的修表铺了,他开始怀念修表铺阁楼上的那张灰色吊床,小原减肥成功了吗?
如此随心所欲一番,崔志母亲忍了很久后,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崔志感觉胸腔里一阵恶心,冲着那个老得不像样的母亲吼道,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小时候你不配,如今你没有资格了,滚,快滚。
崔志母亲有些恐惧地看着儿子,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直接奔向湖里,有那么一刻,崔志想要去救她,可是他气得头发晕,竟然没有阻止母亲跑向湖深处,而他既不会游泳,也没有呼喊,甚至没有愧疚。
远处,他看见有什么在燃烧,冒着浓烟和蓝色火焰,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就忘了母亲,像一只求生的小鹿跑向火光的方向。
娥羽家的房子着火了,火焰从柴房一直燃烧到主卧,这种初夏的天气就是前几天还雷雨,过几天就热得地上的柴火感觉都能自燃,而今夜是一个晴朗的布满星光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发生火灾竟然无人来救火。
崔志跑到院子里,到处寻找娥羽,并准备拨打火警电话的时候,娥羽把手机抢了过去,说,别打,你看根本就没有人来救我们,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像我这样的人,像崔达这样半死不活的人就该烧死,你懂吗?快走吧,别让别人看见你来过。
崔志觉得他的脖子已经陷入泥潭,他没有回头路了,他拉着娥羽的手跑出院子,任由火光吞噬整个老宅,那片菜地在月光下敷上一层雾气,却还是难以掩盖它的繁茂。
他拉着娥羽一直跑向他的水泥小屋,才想起来母亲可能已经死了,死了好啊,真的好啊,可是当他推开门,发现母亲躺在他的床上的时候,他内心竟然有一丝轻松。
玲玲站在床边,像是领悟了事情的复杂,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她说,我刚好路过这里,发现长婆掉湖里了,我就把她救上来,你房间门没锁,我就把她挪到你床上了,她累了,直接昏睡过去了。
过了一会,长婆醒来,像是重生了一般,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门,就好像她永远也不会再踏入这扇门一样决绝,就好像她已经死了一样毫无牵挂。
娥羽心不在焉地坐在地上,头发散乱,玲玲给她倒了杯水。崔志拉过玲玲,说,你走吧,这里没有希望了,人活着就只有活着,死了也就是死了,去一个能理解你的地方,别活得像我,也别活得像任何人。
这时娥羽从地上站起来,说,好像是意外,但好像又不是。你们说一个人的怨念会不会是一种诅咒,我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意?有人在意吗?你们在意吗?
崔志说,就是活着吧,就是不要不死不活。没有人会怪你,除了你自己。
玲玲突然就大哭起来,说,我报复了他,花光了他所有的花呗和借呗,他竟然假装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互不相欠?
崔志说,从一开始你们就互不相欠,现在也是,谈个恋爱,没必要失去你的自信,不值得,这个不行,等下一个吧。
接着崔志把玲玲推出房间,像是告别,又像是不耐烦,最后说道,走吧,去更大的地方,彻底和这个无知又无辜的地方决裂,别把故乡当成祭奠场,有机会走得远远的,去可以种花的地方种花,去可以欣赏月色的地方欣赏月色,要是偶尔喜欢这里,就回来。
玲玲似懂非懂地被关在门外,一只萤火虫低垂着尾巴上的火光,飞向一条通往山口大街的路,玲玲追着火光,突然有种轻盈飘逸的感觉流经血脉,她自由了。
娥羽还坐在地上,诡异地笑了。崔志说,你为什么不哭?难道该哭的人不是你吗?
娥羽干脆睡到地上,脱掉了上衣,还是那副笑容,说,这世界没有人值得我哭。
崔志说,也包括你自己吗?
娥羽说,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我听不懂,什么我自己,我活得像个鬼,哪里还像人?
娥羽又喊热,脱了袜子。崔志不说话了,他盯着这个可怜女人看了一会,直接把她推出门外。娥羽穿着T恤和半裙坐在门廊上,好像还是第一次发现天上有月亮一样,细细看起来,一种残缺又无法忽视的柔软击中了她,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她没有想起丈夫和孩子,她是她自己存在了半个小时,她这才意识到,孩子已如烟,丈夫也可能烧成灰烬,空空的她终于是她自己。
她像是一个容器,一个装满悲伤和诅咒的容器,现在她还是一个容器,这个容器是流动在海平面上的瓶子,她再也不关心她将会飘向哪里去,只有眼泪大概这辈子不会有了。
第三天,乡人们打开崔志家的门,发现他死在浴室里,到处找不到遗言,没人知道为什么,好像也不用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好像就该如此死去,这人死得就像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