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生鱼眼
【一】
我上上辈子是个厨子,上辈子是条鱼,这辈子是陈三苏。
我做厨子的时候喜欢楼里账房先生的女儿,她被订给了西街三号门李家小子。我厨艺还不错,李家托了我给婚宴掌勺。那天,我脑子一热,也没事先说定,又加了个菜给了新郎新娘那桌,倒是新鲜菜式——“余生有你”。
就是刚好,一个小孩抓着把李子进厨房里瞧,巧了有一条鱼喂在盆里游。我拿一只鸡腿换了三个李子。捞起那条鱼,它可劲的扑棱,我还是把它片成了一盘鱼肉。
听回来的小厮说,他端菜上去报了菜名,大伙都觉得从没听过,新鲜得很。就一愣的空,喝酒喝得脸红扑扑的新郎就哈哈大笑,夹起一片就喂了新娘子,嘴里还不住的说:“鱼生有李,嗯,余生有你……”
大伙吃得开心,我自然不缺生意。做开了似的,镇上常常有人来请去做婚席,来订的人,最常问的就是——有那道“余生有你”吗?
我每做一次“余生有你”,我就想她一次。我那一辈子活得不长,喜欢她倒不算短,不多不少半辈子。我没跟人说过我喜欢她,自然没人问我喜欢她什么,如果有人问,我想是我遇上她的那天天气太好了吧。阳光太大,她太白,发光似的晃了我的眼,自此印在心里半辈子。
后来,我病了,手抖得厉害。也没过多久,我觉得快死了,我不光手抖,还心冷。那年我三十五,攒的钱还剩五两银子,四月初一那天,我揣着四两银子出来,站在西街路口,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她的声音,隔得远声音更轻了,“宝儿,去东街给娘买坛醋。”“好!”一声落下,李家的门开了,跳出个男孩子,怀里抱个小坛子,手脚纤长,脸上肉肉的,眉眼弯弯,甚是讨喜。
那小孩七岁,长得最是像她。我估摸他快过来了,轻滚了一两银子出去,躲了起来。那小孩走着停了下来,隔了一会儿,我听到他捡起银子扔进坛里的一声脆响,一溜烟就回头跑家里去了。
我靠李家墙根听了会儿,就起身往普光寺去了。
“娘娘娘,我又捡到钱啦!”叮叮叮地将一两银子从坛里摇了出来。
“嘶,你在哪儿捡的?”
“就在咱街口。”
“这贸然上街问也会被人冒认了去。你还去买醋,这几天注意一下有没人上咱街口找钱,有人来找你告诉娘,对得上咱还他。”
“好!娘,我都捡三回了!”
“我也纳闷怎么这么多钱都让你碰上了呢?”
“嘿嘿嘿,我去买醋,回来我就去温书。”
“好,乖!”
普光寺的主持是个老和尚,眉毛白白的,还有好长一撮寿毛,眼睛也不大、清亮得很,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嘴角总是微微翘着,看着他就觉得内心平静。
我在山下摘了一捧花,上香的时候献给了佛祖,还把身上的三两银子拿给主持添了香油。主持微笑着道谢。临走前,我想问主持点什么,却不知道问什么,我欲言又止他但笑不语。
回到家,我最后给自己做了顿饭,梳洗完毕,早早的睡了。我以为我做了个梦,然而发现一切都真实的可怕。我身边都是鱼,看着周围的鱼从小到大,我从对方的泡泡里知道,其实我也是一条鱼,都是一起从小到大。我不停的呼吸、拍打翅翼,发现除了畅快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可这恰恰应该是最异样的。
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反正数了忘,忘了数,数了也没什么,最后我就干脆不数了。
我成了一条鱼,试过探索边际,发现周围真是大得很,搞不懂是湖还是海,懒得游,找了块地儿好好呆着,白天阳光太大扎眼,晚上会浮上面晒晒月光,看看月亮。我也没什么伙伴,我跟这里其他鱼的生活方式不同,它们老在中层呆着,白天游晚上睡觉,我白天呆底下睡觉,晚上看月亮。
我想可能是我上辈子得罪的鱼太多了,这辈子都没什么鱼理我,看它们成群结对自己也单只惯了,就自个过着鱼的生活了。当然也尝试过去跟其他鱼交流,只是我喜欢吃藻,它们讨论哪种虾米好吃,不爱跟我聊。活久了,后来周围总是小年轻,数我个大辈儿老,都挺怕我,又别提找个陪我好好呆会儿的了。
这股淡淡的忧伤让我看到月光都跟我做人的时候那么不一样。太孤独了,做梦都是一个人。偶尔我还会梦到李芽儿,想起她。有次跟她爹聊天儿,听她爹说他稀罕女儿,当宝养着,捧手里怕摔怕给人抢了,娃要做个苗子长。接着又叹气,不知道会是哪家小子,终是要抢了他的娃娃。想名字那会儿还掉了好多头发。他给女儿取名叫芽儿,我也不记得有没有说由头了。
当鱼久了,忘性好像变大了,上辈子的事儿很多都记不清,可还是记得李芽儿,不知道我还要多久会忘了她。
我认识了只鸟,它说我看起来挺好吃的,但是太胖它抓不动。
我经常看它飞来飞去,有天我问它:“整片儿天那么大都是你的,你怎么不去别的地方飞。”
它看我就像看个傻子,“这水都是你的,你怎么老呆这块?”
“好吧。”我就不爱游,不呛水,一点都不憋气,身子畅快了,心里难受。
有天太阳挺大的,我想起那只鸟,我游到了别处。
天这么大,水这么多,属于万物生灵,我却拘在这完全熟悉的地方。
我想到处去游一游,找找看我有什么要找的。
【二】
我去深水看沙,去浅水看珊瑚花,看了很多样的鱼和龟。有的鱼追我要吃我,有的鱼陪我游一会儿,有的龟特别好,还能驮我好一程。
最后驮我的那只龟很大,它告诉我它叫鱼眼,我都笑翻了,“你一只龟为什么叫鱼眼?”
“陪我玩的很多是鱼,在它们的眼里我看见了自己,所以我自己给自己取名叫鱼眼。”
“鱼眼,还挺有意思的,你真厉害。”
“你有名字吗?鱼好多都没名字,它们会忘记,忘记自己叫什么。我跟一条鱼交朋友,它每次都像刚认识一样跟我打招呼,然后说一句‘你看起来真眼熟’,其他鱼连眼熟都不觉得。”
“我有名字,我叫……”说不出来,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我好像也忘记了。我想起我爹我娘我哥,我最小他们只叫我“老尾”。我想起了李芽儿,但是李芽儿从没叫过我的名字,我在家排老三,她按辈分叫三叔。
“你叫我三苏吧。我在水底呆了好多个冬天,忘了好多,就当我在等春天,就叫三苏。”
“你真厉害,你也有名字。”
“有名字就厉害,你是不是随便夸你自己呢?”
“不是你说的厉害吗?”
“是啦,鱼眼,我们都厉害。”
“嗯,三苏!”
原来名字那么重要,我们都认识自己,但是还需要个名字让对方记住,那一刻我们在各自眼中才是特别的,不是那个人、那只龟或者那条鱼。
我记得多少人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还需要记得自己。
有一天我和鱼眼分开了,它不想近岸,我想偷偷看看人。
“三苏,我的朋友,我看见太多的同伴入了网或者被线扯走,我不希望你也是那样,我还想和你一起去各处游一游。”鱼眼说的特别认真,看着它的眼睛都能被里面回忆的漩涡扯进去。我好像看见了它的悲伤和不舍,但是我还是拒绝了它。
“鱼眼,我去看一次,完了就回来找你。”
“好吧……如果我还能再见到你,你就跟我走吧,我可以驮着你去还没去过的水。”
“好,我听说昨天那条豚说它来的地方有一大片的水草和珊瑚,到时你驮我去看看。”
“嗯!”我看见鱼眼笑了,但是它眼里还是放着担心。
如果我知道了结果再选一次,我一定不会去看人的。我都看了一辈子人了,一辈子不看能怎么着?
太痛了,太想回去找鱼眼了。
我跟鱼眼约定下一个天亮在分开的地方碰面。分开后,天快亮的时候我到了岸边,四周静静的都没人,水里连条小虾米都没有,我有点怕怕的。
算了,不看了,回去找鱼眼。
嗦嗦嗦。一个女人穿着肥大的裤子,挑着担子,风吹着,裤腿前前后后,有一些摩擦的声音。
后面还稀稀疏疏的跟着好几个人,像是要聚集做买卖的,不一会儿声音很嘈杂,这种很遥远似的熟悉感有点出神。波浪?我回头一看,船?渔船?跑!
那一刻,真的很心慌了。很想很想,立刻回到鱼眼身边,去看珊瑚去看草,就看看它,我也安心啊!
我被打捞起离开水面的一刻才发现,在水里的感觉原来那么好。我和同一个网里的鱼儿不停的张合嘴巴,窒息感缺越来越强烈,我知道没人会听得懂我的呼救,也没人会救我,那些人的笑脸是那么扭曲,第一次、有了恨的感觉。
我觉得快要死掉的时候被扔到了水里,进水的一瞬间是从阎王手里一滑,死里逃生。当我听到聚福楼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丝丝力气动一下了。我知道,那里会有“鱼生有李”。
鱼眼,抱歉,我再也碰不到你了。
【三】
凌迟有多痛?我以前不知道,当我从一条鱼被生生割成一盘鱼片的时候,我懂了。我杀过很多很多鱼,做过很多很多盘鱼生有李,后来在恨不得直接死掉的痛里辗转,这就是因果吧。
“三苏!你在发什么呆?”陈芒芒在我耳边一喊,吓得我整个人一个激灵。
“就在发呆啊。”我直接对她翻了一个白眼,以此表达我的内心。这丫头贴别粘人,对家里人是逮谁粘谁。
陈芒芒八岁,我现在这身子六岁,按现在排行她是我姐。是的,我又活成了一个人,鱼的痛得太铭心,做人反倒有点不真实了。这世的娘亲说怀我的时候,觉得我很安静,应该是个女孩,给我起名叫苏姗,生出来是个男的,阿爹当机定了,一倒,叫了三苏。
我只想说好巧。
“三苏,Mom要带我们去水族馆哦。”芒芒从长椅背面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的不安分。
“哦,好。”我看着院里的花,一整片连起来娇艳得让人想做成画留起来。
“你喜欢什么鱼啊?喜欢大海龟吗?”芒芒侧过脸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分明是喜欢大海龟喜欢得紧。
“喜欢。”我点头,我很肯定我喜欢大海龟,喜欢那只会给自己起名字叫鱼眼的大海龟。
“哈哈,我也是。”芒芒笑得很灿烂,看得见牙齿白白的,还双手撑着椅面一左一右的轻晃。“三苏,你能留一头长头发吗?”她定住身子问我。
“为什么?”我问她。
“就住在过三个街口的莫娣有个妹妹,她每天都可以给妹妹扎好看的辫子,我也想,我给你扎好不好?”
“不好,我又不是妹妹。”芒芒是傻瓜。
“你就留长头发啦,我给你扎辫子,每天每天!”
“我才不要长头发,你有,你自己扎自己的。”
“我不会自己扎自己的,Mom爱偷懒,总说放着就很好看。”
“我觉得Mom说的没错。”
“但是我想要每天都有不同的辫子,像莫娣妹妹一样。”
呵呵,芒芒终于暴露内心了。“……”
“三苏,你如果说‘算了我来每天给你扎辫子好了’我会很开心的。”
“芒芒,我们什么时候会出发去水族馆?”
“现在啊,Dad让我来叫你。”
“可是你却来这里跟我坐一起!”芒芒是大傻瓜。
“芒芒!三苏!走了!”
“板着脸的Dad来了,赶紧走!”芒芒整个人一弹起身,压低了声音,拉起我就跑,差点把我拉扑街。我……
虽然很受不了芒芒总是有话说,但听着她嘻嘻哈哈的笑声,心情确实会比较放松。
“三苏,来水族馆你不开心吗?”我凯特琳娘亲牵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头来问我,看她皱着眉,我笑出牙齿对她说:“没有,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在想我要看的大海龟要多久才能看到。”
她笑弯了眉眼,爱怜的摸摸我的头,“我们已经到这里,你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了。”
“嗯!”我用力点头。不可免的看见各式的鱼游过我身侧,游过我头顶,却游不出这个牢。
芒芒那个傻丫头超兴奋的望来望去、问来问去,要不是陈泽阿爹拉着手,恐怕是要狂奔全馆了。我想是因为我太静了,凯特琳娘亲才会觉得我不开心,这个对比反差太大了。
“Mom你喜欢什么鱼呢?”我抬头问她。
“Mom喜欢好多鱼呢,我还很喜欢海豚,三苏喜欢海豚吗?”
“还不错。”海豚那些家伙说话快得要命,不注意根本不知道它们说了什么鬼,不过不妨碍表示友好,都挺好相处的,都没想吃我就对了。“我觉得它们挺可爱的。”
“是的,它们看上去非常可爱。”
“哇!”芒芒兴奋地大叫。我刚去想叫她闭嘴,头顶就暗了下来。“三苏!海龟来了!”芒芒指着头顶喊我。是的,我看到了。
它身上的每个纹路都那么深刻、那么熟悉,交织着成了画,画在壳上,在肢干上。它往下游,下降到我身侧的壁里,我紧紧贴着透明的壁,再近点,离我再近点!
它面对着我停下来,吐出个超大的泡泡,泡泡在我眼前破开,破开的震动好像直接震过了壁,震得我脑子响了一声“三苏!”。
鱼眼看着我。我看着鱼眼,哭得就是个傻子。我觉得它神奇的认出了我,但是不知道怎么回应它,告诉它——我喜欢我们两个一起在大海的日子,如果可以重来我愿意陪它去东西南北海、去所有的海,还特别希望它陪我去看那条豚说过的珊瑚湾。
然而现在我们,不过是一个活在牢里,一个活在另一个牢里。
我哭,哭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啵”的一声吐破了一个泡泡。
我是陈三苏,一个活了三次的灵魂
【四】
鱼眼死了,在我离开水族馆的第二天,上了报纸,不单是它是馆里最老的海龟,还因为它死于吃了一块石头。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去自杀,明明那样死那样的难受。芒芒不明白我看到鱼眼为什么会哭,全家人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怎么理解,在问过却没有答案后默契地对这个话题沉默了。第二天的晚间新闻播出后,芒芒很体贴的让我一个人安静,我很感谢她。阿爹和娘亲总是看过我就默默对视,我没力气去猜测他们的心思,没力气去掩藏我忧伤,没力气去做要力气的事,连哭泣都没了意义。
我几天都没有出卧室,拉上窗帘没有白天没有黑夜,足够昏暗。我不爱说话,不爱吃饭,我感觉没力气,就躺着不动或者坐着不动。陈泽阿爹走进来,他把我的卧室里的窗户打开,阳光猛地冲进了整个房间,我无处藏匿。
我提不起笑脸,无所谓生气,就只是看着,看着他拉了张椅子到床头这边坐下。他伸出手摸我的脸,温温的、指尖稍微凉一点,我看出他很心疼我,“瘦了。”我没说话。
他放下手,微握成拳撑在大腿,低着声音说:“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我沉默了几个呼吸,“现在不可以,我没办法告诉你。你等,我会告诉你的。”
“好。”他有点泄气,肩膀垮下来。转瞬间,他就很慈爱的笑了,摸着我的脸,声音无比温和的说:“三苏,无论你有多少秘密,我们都如一的爱着你,我的孩子。”他说“我的孩子”的时候张开双手用一个深深的拥抱将我笼罩,那一刻我好像失去了听觉,周围的一切都沉了,不,只是好清晰,他的心跳好清晰,他的温度也好清晰
“我也爱你们。爸爸。”
芒芒脚步很轻的走进来,很轻的拉起我的手,“三苏,我们在等你开饭,今天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好。”我看到芒芒很惊喜的笑弯了眉眼,凯特琳娘亲噔噔快步过来一下抱住了我。
后面一家四口抱成了一团,如果有人拍照的话,我是不会被照到的,我在中间,简直要窒息。不过,就算真的窒息,我可能是幸福死的。
很快的,鱼眼消失了五个月。是的,消失,我觉得死亡是另一个开始,他只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顶着某副皮囊相见,即使那时的我们记忆里没有对方,此刻的我还是无比希望有那一天。鱼眼消失前我不吃鱼,鱼眼消失的五个月后,我的食谱已经成功的删了所有肉类。
对着肉类举起刀叉或抬起筷子时,我就会想,这个会不会是我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或者上上上辈子遇上的某个人,又或者是一个不认识的。然后我就无法下手,更别提吃进肚子里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泽阿爹和凯特琳娘亲,他们认为这是我的善良、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尊重我的选择,并没有勉强我去吃。凯特琳娘亲很担心我的营养,每天都会准备很多坚果和牛奶,还有孵不出小鸡的鸡蛋。
慢慢地,生活愈趋于平静,简单而幸福。越是这样,老天爷就越有可能安排各式“波澜”。
“三苏,芒芒,我们要一起坐后天的航班回国了。”陈泽阿爹说。
“MomMom,我们要坐飞机去中国了吗?!”芒芒兴奋地跳起来拉着凯特琳娘亲的手晃来晃去的问。
“Yes!”凯特琳娘亲顶着个大笑脸无比肯定的回应芒芒。
【五】
我们四个人回到了中国老家。爷爷陈清行总是一副笑模样,至少视频通话里是这样,我记得上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还说不出话,这次一到家我就跟芒芒朝他喊:“爷爷!”
喊得院里浇花的他一愣,我们奔向他,他眼睛一红,扔下水瓢,一个环抱把我们圈在怀里,笑呵呵的念个不停,“乖孙噢,我的乖孙噢!”。
“爸,我们回来了。”“爸爸。”阿爹和娘亲嘴角勾弯了眉,亲昵靠过来。
“好好好,进屋,先进屋歇歇。”爷爷暖暖干瘦的手牵着我们,将要跨过门槛的时候我侧脸看了一眼芒芒,正巧她也在看我,调皮的眨眨眼相视一笑,有个爷爷还不赖。
爷爷这几天是膝下承欢,又有儿子儿媳的细心照料起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让他总是笑得畅快。
这次回国并没有赶春节之类的热闹日子,而是在气温正好的十月中旬,单纯的想要更好的给予陪伴。
阿爹和娘亲准备了很多旅游攻略,我们领着爷爷展开了为期一周的短途旅行。一直都是很开心的,我们吃了一家又一家,穿梭在不同的剪影下,又走过不同的田野,吹过不同的温度的风,笑声总如起伏的浪。
旅途结束全身就被疲惫包裹了,一到家都是懒洋洋的,我们早早的就睡了。夜里我起来上了次厕所,回来要爬上床接着睡看到阿爹的手机屏亮着,他睡前都会习惯把手机关静音。
“爸”的来电。
我瞬间很清醒,接听。
“阿泽……快过来。爸快晕了。”
“爷爷你等一下”我声音有点抖,我不知道他现在在经历什么,我立马去推阿爹,他皱着眉醒来,“爸快,下楼,爷爷不舒服。”
瞬间警铃大作,他几个跨步就出了房间。“出什么事了?”娘亲问。我真要出门 ,“mom我去看下你先陪着芒芒。”
我一进卧室就看见爷爷惨白着脸挂着汗靠着床瘫坐在地上,阿爹正要扶起他,看我进去,“三苏快去帮我拿手机和外套口袋里的钥匙和钱包。”“好!”手机我拿在了手上不用再上一次楼,外套放在客厅。
阿爹把爷爷扶进车,我把外套递给他。“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帮忙照看。”他拿出钥匙把外套盖在爷爷身上,“好,我去开车你上车打个电话给你妈妈。”
一路上阿爹总是不断的看后视镜,我从没看过他那么慌,他没看过爷爷那么虚弱吧,他跟我说起爷爷都是一脸的骄傲。
我擦爷爷脸上的汗,发现他的脸烫烫的,“好像有点发烧。”
“快到了……”
当窗户外面活动的人多起来,树叶染上阳光的时候,爷爷在病床上睡着了。
娘亲带着芒芒送吃的过来。“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可能是昨天吃的东西太多又冷又热,老人家肠胃弱。”阿爹接过装早餐的袋子一边回答。
“Acute gastroenteritis?!我想这是我的错,我没照顾好他……”娘亲一听自责坏了。
“你别这样,我们都一样的。我们爱他的方式需要再改进一下。这次是个教训。感谢上天,爸爸的情况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治疗。我想我以后都不敢关静音了,如果不是三苏刚好接到电话,我真的不敢想象。”阿爹说完疲惫的闭上眼,娘亲走过去拥过他的脸贴近胸膛,用心跳和温度安慰彼此。
芒芒凑近我,轻轻的问:“三苏,你困不困?”
“不困。”嘴上说不困,却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眼睛红红的。”她不知道要怎么办,转头看向阿爹和娘亲。阿爹有点懊恼,看得出有点心疼我,“三苏过来,爸爸抱你睡会儿。”我当然不拒绝了,暖暖的怀抱,没几秒钟我就没意识了。
醒来的时候是中午,阿爹抱着我靠在窗边,爷爷靠着床头跟隔壁床刚来的一位老太太聊聊天。
“醒了。肚子饿不饿?”阿爹说着,我就从他身上下来了。“不饿。爷爷好点了吗?”我走过去拉爷爷的手,温温的。
“乖孙噢,爷爷没事了,等等就回家了。”爷爷笑了又笑,一只手把我的头发顺了再顺。又过去跟那位太太说笑,“这是我孙子,可懂事儿了,来,三苏,跟奶奶问好。”
我细细的端详她,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先是一个甜笑,再喊上一声“奶奶好。”
这人,面善得很。
【六】
我向她床头的卡片瞟去,字迹工整,赫然就是“李芽儿”三个字。感觉到心像被人猛的攥住一样,连呼吸都一并抓去。
“哎,乖咯!”李芽儿笑得慈爱。
“芽儿,芽儿,李芽儿……”我还记得你,当厨子的那辈子记得,当了鱼那辈子记得,我这辈子还记得。
爷爷一囧,“三苏,这样没礼貌!不可以直呼长辈名讳。”转头又跟李芽儿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常年在国外。”
李芽儿很诧异,但还是笑笑说:“没什么的,名字就是给人拿来叫的嘛。”
我鼻子好酸,我要问你,就要问你,“李芽儿,你记不记得鱼生有李,你记不记得三苏?!”
房间里三个大人都愣住了,包括走到门口刚要进来的凯瑟琳和陈芒芒。
用力的提问仿佛掏空了全身气力,我节节后退,用背抵着陈泽阿爹做支撑。
李芽儿喃喃重复“三苏……鱼生有李……”
“对。三苏……”求求你不要忘了我……
“我记得鱼生有李,那是我婚宴上最后一道菜,很好的意头。”说完就嘻嘻地笑开了,“我丈夫真的很疼我,他走的时候还在嘱咐孩子们照顾好我。”
那就好,他一辈子都疼你就好。
“三苏……他……跟鱼生有李有关系吗?我想不起来了。”她一脸无奈,我涛浪惊骇。
我忘记了自己,她忘记了我,自己就那样在上上辈子里活得没了踪迹。我该伤心流泪吗?虽然我的眼睛已经在往外冒水了,但是自己还是忍不住问了自己,该吗?
后面的事是我点模糊的,我记得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到钻进陈泽阿爹怀里睡过去。那会我像耳聋了,我听不见别人跟我说什么,我也失去了回答的能力,从她回答完,我就实实在在的拥抱了自己。
我想我爹,我想我娘还有我哥。我想鱼眼。我终于不想李芽儿了,曾经我无比的希望与她作伴余生,但是她从来都与我无关。
我喜欢她看书时的专注,喜欢她与家人调笑的机灵劲,喜欢她照顾独居老人的那份善良,喜欢她好多好多,可是她与我无关,她不记得曾经给她做过鱼生有李的同族小叔叔。
我注定是与她无缘的,我们甚至不是亲近的人,可是我记她记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这真是最奇怪的事了。
我再也不想她了。
但是我对鱼眼的想念是强烈的。他记得我,我记得他,他记得的灵魂,是我,一个活了三次的灵魂,我叫陈三苏。
三辈子都没被喜欢的人放在心里,三辈子才知道要自己,三辈子才明白要爱的人离我最近。
那些事其实已经很久了。
我现在读的神经科,大学也快毕业了,芒芒比我快,毕业也有段时间了,爸爸妈妈还是很恩爱,偶尔会去旅游二人世界什么的,不过有时也会带上我们,比如过几天我们一家子就又要出发了。
我游泳很好,校运动会的游泳项目每次都是我第一,同学都说我像条鱼。
芒芒注册了间公司,卖她自己设计衣服,找我做模特,一年下来业绩也还不错。
爷爷在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寄望这个可亲的人会在世界某一处好好生活,或许未来我们还能相遇。
爸爸做的生意是越来越大,还上了好几次杂志,这个老男人被媒体网名怎么夸都不嘚瑟,因为妈妈夸他还是跟年轻时候一样帅,时不时就找我嘚瑟。
妈妈就很厉害了,画作得人赏识,每次都能卖个高价,她拿这些钱设立了慈善基金会,受到帮助的人也越来越多。
怎么说呢?
我现在是一个很幸福的人,爱着爱我的人,过着我想过的生活。
噢,我还有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叫鱼眼,长相我就不说了,名字可能也换了。希望我还能再遇上他。
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喜欢跟你说心里话,总能给你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好像什么都知道还对你很好的人,请你也一样的好好对他,他值得你这样做。
如果你身边有人爱你,而你也爱着他,这是超级难得的,家人就是这样珍贵,所以一定要珍惜。
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