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儿开
那年我不到二十岁,二十岁以前的人生其实还是一个大孩子的思想和做派,有的任性自私,有的胡作非为,还有一些是天真而愚蠢……,而我忧愁、焦虑,其实不过是封闭的生活蕴酿出了空虚。那时的天空,总像浮着灰色的云,心里总也不能开怀大笑。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病痛,也许是因为紧迫的生活,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敏感而又富于想象,整日里都在幻想编织着许多未曾发生的故事,总之,我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成了一个自私自利、自悲而又自负的女孩,许多事情都不能打动我,也不能从内心改变我的看法,甚至父母也不能,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比我更弱小的存在。
那一年,母亲得了病,在吃过了许多各色的药片和喝过了不知多少的黑黄色汤药后,只好下了决心,做手术。
母亲住进了医院,医院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早几年,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叔叔,都在这里度过了他们的最后一段时光,当然,我是他们住院生活的旁观者,在那些探视或顶替父母的陪护中,我看见了活生生的死去和如死一样的病痛,一个肝癌病人枯瘦的黄脸久久在我的睡梦中呻吟,醒来后,十七岁的我在喧嚣的人群中懂得了沉默与倾听。
母亲做手术的那天,我和父亲等在手术室外,父亲站在走廊的窗前,我坐在一张泛着斑驳黄漆带靠背的木凳子上,晃动着两只脚,甚至在看一本破旧的书。手术并不让人焦急,因为据说是个小手术,不过是把母亲肚子里的瘤子割掉,但同时也要把子宫切除。手术室的门外很安静,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一棵柳树上,阳光被柳枝荡碎了,洒得满地都是。走廊内的光线却仍然昏暗,让人有些想睡觉,父亲说要是等不及就回家吧,也没什么大事。我只说不。父亲不再说什么了,父亲总是这样,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一切事情都是顺其自然。等待并不艰难,我更愿意这个等待永远的继续下去,难受的是我自己,总要去想一些也许并不存在的痛苦。
等待很快就结束了,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和我最亲近的那一部分从此告别了我们,父亲呢,他是再和谁告别呢,我还不知道,但我也朦胧的知道,从此,这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对父亲又意味着什么。我有一种怅然的感觉,那来自于我的不断成熟而父母却渐渐衰弱的无耐!手术很成功,母亲躺在苍白的床单被子间脸色越来越红润了,只要能够健康的活着,就不再乎其它方面的缺失,这是久病的人的最真心的想法。
和母亲同病室的人中,有一位比母亲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人,她的丈夫腿有一点瘸,每一顿饭都要喝酒,喝过了酒便很兴奋,说着一些既俏皮又不着边际的话,女人一点也不加劝阻,仿佛倒有一点欣赏的意思,她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少女般的羞涩微笑。
她的床位挨着母亲的床位,母亲和她攀谈之后得之她的年纪比自己大了三岁、姓吕,便让我叫她吕娘。原想她的丈夫也一定是比父母大的,却没有想到他竟比母亲大了九岁,也就是比他的妻子大了六岁,已经是五十五岁的人了,可是他看上去比父亲还要年轻有活力,像个老小孩儿,从此我便称呼他丁大爷。吕娘是个娇小的女人,她躺在病床上,只占了床很小的一部分,丁大爷在不走动的时候躬着背,弯着腿靠在床头上,身边放着他的木头拐杖,拐杖很旧,有些地方已经黑的发亮了,拐的支撑处绑了一层厚厚的棉垫子,垫子的底色还很新,只是布面上沾了点点的油斑。丁大爷的腿虽然不好,却喜欢到处走动,他站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是一个高大挺拔的人,仰头向他望去,能看见他方方正正的下巴上模冲直撞地长着硬朗而茂密的胡须,可能是因为喝酒的缘故,脸膛总是红红的。
中午吃过了饭,病房里的菜香还未散尽,这个时候医生护士也不来查房,病人的家属看时间还早,便留下来陪着病人说话,一些探望的人也来了,向病人嘘寒问暧:
“你要多补补身子,等明天我给你沌鸡汤。”
“不用了,不用了,手术做完就一点事都没有了,现在我的身体比从前还要好呢!”
病人脸上写满了快乐,就像生命能够从新来过一样,病房里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就连那些窃窃私语也象是春风吹拂下的风铃,无比温馨。丁大爷刚刚就着花生米喝了点小酒,脸上红光满面,如沐春风,他点着脚绕过吕娘的床头,径直向窗边走去,此时的窗外恰好有云装点,丁大爷张开双臂做深呼吸状,然后猛的转过身子,双臂用力的一振,放大了嗓门儿唱起了歌:美酒啊飘香——啊——。他的声音洪亮而优美,脸上是一副无限陶醉的痴迷表情,他半闭着眼睛拖长了调门,身体也随着两臂来回的摆动,待到大家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来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头向旁边一歪,两手不住的抖动,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老婆啊不让喝、不让喝——。"大家本来都围在自己亲人朋友的床前窃窃私语,互不干扰,有一点各自为政的意思,不想丁大爷这一篡改了的名曲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局面打乱了,大家哗的一下子便笑喷了。空气也像是在屋中转了个圈子,开始变得活跃起来。有的人早嫌这病房的气氛沉闷难耐了,便借了这个机会大声说笑,也有的人把关心问候的话对病人刚好说尽了,正两下里干坐着,在心里搜肠刮肚的想词,丁大爷这一嗓子,正好解了围,还有一些人是陪床的,中午也无事可做,正闲得无聊,坐在小板凳上翻一本卷了边的《家庭》、或者是《知音》,他的头一点一点的眼见着就要栽倒在病人身上了,突然打了一个机零,啊,困劲就此过去了。
母亲早就忍不住了,躺在床上一颤一颤的笑了起来,父亲带着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对母亲说,还乐呢你,小心把刀口笑开了,给你回炉。母亲笑得更欢了。吕娘半倚在床上,她的口齿有一点含混,说话像是在嚼口香糖:“死老头子,喝了酒就忘了自己是谁了,也不怕别人笑话!”她嘴上骂着,眼睛里却是满满的笑意与疼爱,弯弯的,像下弦月,哦,吕娘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可爱的姑娘!丁大爷没有接妻子的话,却转过身子向父亲说,大兄弟、你放心,笑是笑不开伤口的,常言说得好,笑一笑十年少,有我在,保管让弟妹一出院,就变成一个小媳妇,到时候,笑不拢嘴的就是你了。一向沉闷的父亲听了也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那敢情好啊,到时候我请你喝酒。丁大爷却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喝酒?不行,不行,你嫂子该让我跪搓板了!说着便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还带着委屈的眼神向吕娘望去。这个老丁啊——病房里的人轻轻的念着他的名字又都大声笑了起来,许多苦着脸的病人也笑了,仿佛真的减轻了一些病痛。
在医院里陪床对于我来说真是件枯燥的事情,但是因为有了个丁大爷,我便觉得时间不那么难熬了,有时还会突然的笑起来。母亲因为有了这个风趣的邻居,觉得住院生活比呆在家里还要有意思。她和吕娘每日里都亲姐热妹的说个不停。有时她们低声交换着住院的感受,有点不愿意让我听到:
你得几年了,
三年多了。
也是吃药不管事?
不管事,干脆做了得了,一天天坠着疼,要它干吗!
唉,你丁大哥不愿意让做,我都吃了六年药了,什么偏方都吃了,你大哥还经常在我们住的后山给我找草药,那一次他喝了酒,腿就……唉,也怪我,偏巧那天我下山到妹妹家,妹妹家有好酒,是我给他要来的,他一高兴,多喝了点,顶着酒劲就去了……唉,
大哥爱喝酒,你不劝,还给他喝?
他也不容易,一辈子了,孩子也大了,喝就喝呗,我不拦着,还能喝几年啊!
你们孩子呢,怎么没见他来?
上北京打工去了,我没告诉他,上职高时谈的对向,姑娘不错,可家里嫌咱们没房子……唉。
吕娘沉默了,母亲赶紧把话叉开,
现在你那不疼了吧,早知道这样,一得我就把它割下去。
不疼了,可是……,吕娘突然压低了声音:“怎么回事啊,我那里怎么硬得扎人啊,还是留着有用啊。“吕娘突然红了脸。
不久,吕娘病愈先出院了,在出院的时候,母亲和吕娘拉着手总也不愿分开:
“一定来我家看看啊,咱们离得那么近。”
“肯定去,到时候咱姐俩采麻布(蘑菇)去。”吕娘一激动话就更说不清了。
走的时候,吕娘的妹妹雇了出租车来接吕娘,她妹妹四十来岁,是一个挺时髦的人,比吕娘好像年轻了许多,但仔细看,她的眉眼却没有吕娘的耐看,看来吕娘是老了,要是年轻的时候,或者穿点好的,会比这样好看多了。吕娘的妹妹要吕娘到自己家住俩天,说他们那太不方便,丁大爷不让,说自己有家到别人那干吗。吕娘还是听了老伴的话,对妹妹说不去了。
走出病房的时候,吕娘的妹妹右手搀服着她,左手提着吕娘的衣服袋走在前面,丁大爷拄着捌跟在后面,他还不忘高歌一曲:“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五一节,放长假,从学校回到家里,每日里都是吃吃喝喝的生活,母亲总认为我在学校里吃了苦,回到家里可得好好补补身子了,可是再好的东西也让我高兴不起来,母亲眼里的孩子其实早就成熟得超过了大人们的想象。
母亲看我这样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神秘的对我说,走,我领你去一个地方。母亲似乎对她将要把我带去的地方很有信心,脸上是一种诱惑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带你去的地方你绝对想不到。我还真有些稀奇,下岗在家的母亲会有什么好去处呢?这疑惑激起了我的热情。说走就走,换上母亲要求的平底鞋,我们俩出了门。
我家住的地方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楼房就建在庙村的村口,向外走就是城市的主干道,能看见绿色车身的公交车载了满满的人缓缓的划向站点。向里走是一排排良莠杂错的村舍,有时会看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载了两头肥猪从一座新盖了两层小楼的院子里突突的驶出来。
这次,母亲带我向里走。
五月,走在乡间、走在没有高楼林立的土路上,呼吸变得畅快,心情变得清爽。两旁的农舍并不紧掩他们的房门,从外向里窥去,那些庭院里全都开满了阳光和各色的春花,红的、粉的那是大朵的月季,黄的、娇小的那是一树树的迎春,白的、盖不住香气的那是茉莉,还有那城里人家极少见到一串串、极有质感的指甲花……,北方的农家院啊,要是浪漫起来,简直是没有节制。一条曲径通幽的路,二行迎风招展的柳,风吹来一些植物的花粉,我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再抬头看时,眼前骤然开朗,一片广袤的农田充满了我的视野。
我对母亲说,你带我来就为看这青青的田野么。母亲笑着说,春天的田野当然要看,可是春天的山野更值得一看。说完,她沿着左面的一条小径向山上走去。这山并不高大,有着缓缓的起伏,在半山腰,开辟出一片一片、层次分明、整整齐齐的田地,举目望去,可以看到有人在田地里劳作,拉着一头小毛驴,拖着一副木犁,慢慢腾腾的在地上移动,农人并不着急,仿佛这劳作是次要的,全为了配合这春风,不辜负这春日才是重要的。从半山腰处的田间穿过,就绕到了山的背面,还未完全的走过去,就有陈陈的香气送了过来,是那种浓郁却不刺鼻、清新而又后劲十足的香气,不用去看,太熟悉了,一定是杏花开了,果然,山坡下是一大片的杏林,花开得刚刚好,是一抹娇艳的云霞,太绚丽了,我迈开腿扑进那片芳香四溢的海,先闭起双眼,仰着头闻个够,待睁开眼睛时,简直陶醉得不能呼吸,蓝色的天空作底,粉红的杏花贴上去、印上去、镶上去,真是一副美妙绝伦的油画儿啊,人在这画中,不就是神仙吗!
母亲也走来得意的看着我,仿佛在说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好地方。我哪里顾得上说话,虽然不能把这画卷了带回去,我也要折几枝来装点我的小屋。母亲却说,别急,还有更好的地方呢,你看那里。顺着她的手指,在杏林的深处,隐藏着一座小院,低矮的墙头,青砖红瓦的屋檐,难道真有神仙在此居住。
还在发愣,母亲已经去敲门了,一扇生了绣的铁门吱吱的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棉质格子上衣的女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吕娘。
吕娘很高兴的把我们让了进去。刚迈过枯木的门槛儿,便被一片色彩的世界淹没了。不说那房前满花池的月季,也不说那房檐下大盆的三角梅、滴水观音、万年青、海棠……,只说那角角落落、房檐墙角,见缝插针般生长着的那些娇嫩的小花朵吧,掠夺一样的就把人的视线抢去了。这些花儿肆意在院子里扎根、生长,开花,红色的光彩照人,粉色的清新可爱,黄色的呢,就像是上了糖的面塑,当然还有白色的,那种质地就是月光照在玻璃上的感觉。最让人惊奇的是,同一株花,却同时开放着红、粉、黄、白各种颜色的花朵,像是魔术师手里的道具花,缤纷绚丽。她们的叶子就像是绿色的松针,但是比松针要胖、多汁。细瘦的躯体匍匐在地上,不堪重负的样子,可是花朵却勇猛的抬起头,向着太阳露出她们微笑的脸庞。这是什么花啊,我惊奇的几乎喊了出来。
吕娘看我对这花如此观注,便说,这花不贵重,随便撒一把种子,或是随便把它的枝叶一放,只要挨到土,他便生根发芽,施不施肥,浇不浇水它都无所谓,只要阳光能够照在它的身上,它就会开花,不问春夏秋冬,只是芳华永驻。所以,它叫太阳花,可是我们啊都喜欢叫她的俗名“死不了”。
吕娘拉着母亲的手一起进了屋,脸上笑眯眯的,记得她在住院做完手术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好像她是一个没有多少心思的人,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她的生活美满而幸福吧。
进了屋,光线非常暗淡,只看到迎面墙上挂了一张大画,不是观音,也不是财神爷,是一张大幅的牡丹图。浓烈的色彩,大面积的泼墨,大朵小朵的花盖满了宣纸,留白很少,构图有些凌乱,也没有装裱,颜色很新鲜,看来是最近才挂上去的。母亲说:“这是你吕娘画的呢。”吕娘绽开灿烂的笑容:“我画的不好,画的不好,是闹着玩。”“挺好挺好,我可没有你吕娘这两下子,”母亲看着我说:“你吕娘不光画画好,还会写诗呢。”
什么,真是太出乎我的想像了。这个吕娘竟还会写诗。她简直有点神秘色彩了。
适应了屋内的光线才看到画的底下,是一张长条桌,看形状有一点像学校的双人课桌,上面铺着一张蓝花的桌布,一个小托盘,里面倒扣着几只玻璃环和一把盖子掉了齿的茶壶。吕娘让我们快坐下歇歇,可是只有两把木头椅子分别放在桌子的两旁。吕娘又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个铁皮的暖壶,打开发黑的软木塞给我们倒水。转过身来我才看到门口还有一个灶台,一个在我很小的时候才见过的大锅就镶嵌在灶内,锅里生着厚厚的黄锈,看来很久未用了,灶台的沿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是各种调料。挨着灶台的是煤气炉,炉子上座了一个铝质水壶,水壶的表面凹凸不平,但却一尘不染,被擦得亮亮堂堂。再细看这屋子,除了一个碗柜之外,就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看不出所以然的东西了。靠左的一间屋门挂了个红门帘,靠右的一间却上了大锁。红门帘是这屋中最鲜艳的物件,那把大锁却让人的心情有些压抑。我确实有点累,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低头,才注意到是灰色的水泥地面。母亲说,你看你,一点都不懂事,怎么让吕娘站着呢。我只好又站起来。吕娘却笑呵呵的说,快让闺女坐着,我坐半天了。我执意不肯。吕娘说,那咱们上屋里炕上坐着去,地方大,走。说完,一手拉着我,一手掀开了门帘。
门帘内的世界却是另一翻天地,阳光满屋,一张大炕占锯了整个窗下的位置,屋内靠左面墙摆了个大立柜,立柜顶上是一对综色的大皮箱。对着立柜摆放的是两个木头箱子,一个上面摆着杂物,另一个当了写字台,放着笔筒和稿纸,还有一个大可乐的瓶子,插了几枝杏花,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木头相框,里面露出三张微笑的脸,二个是年轻时的吕娘和丁爷,还有一个帅气的小男孩,一定是他们的孩子吧。窗台上摆满了各色的小盆向阳花,屋地上有大盆的文竹、仙人掌、还有一盆北方人很难伺候的栀子,花开得正旺,馥郁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吕娘盘腿坐到了炕里,我和母亲坐在外面,真的是农家的土炕啊,硬梆梆的咯人,炕上铺着粉色的床单,炕头放着一个布老虎,造型简单而可爱,原来是枕头。
母亲说你吕娘的手多巧啊,瞧这鞋垫。接过仔细端详,一双大号的上面绣的是龙,一双小号的绣的是凤,龙和凤都是金翅鳞鳞,随时准备着起飞。吕娘笑眯眯的说,买不起贵重礼物,就给他们绣一双鞋垫吧。母亲问儿子要结婚了?吕娘说没房子结不了,儿子说要去劳务输出,到外国挣钱回来买房。母亲问,女朋友等吗?吕娘说,他俩好着呢,等!
我这时很想看看吕娘写的诗,吕娘就从摆着笔筒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本子,说,在老年大学上学,老师教写的。
我接过本子来看,封皮上一行大字写着咏花诗作,底下是一行小字:吕淑清作。打开来,第一页的题目是咏菊:金菊开九月,清香飘满园。愿君多观赏,此花同月圆。第二页的题目是咏荷,这回是七言:七月南风柳青青,山庄水涨荷花开。不畏酷暑心自凉,入得污泥身自清。再往后看去,不是咏兰,就是咏竹,还有咏杏花、桃花、梨花什么的,全是古体诗,让人不爱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是最后一页,却是一首现代格局的诗,题目是向阳花儿开:
我是一朵向着太阳绽放的花儿
没有高大的身姿,也没有远播的声名
我不奢求美丽的花盆来安放我的身体
也不奢求肥沃的养料来滋润我的容颜
我甚至不再乎严寒的折磨和考验
还有盛夏四面八方的风吹来的飞语流言
我只是向着太阳拼命的开放,
放出我身体里所有的热度和激情
因为在我的心底涌动着温柔与爱情
让我忘记、让我不顾一切
看完了,我隐隐的觉得一些故事就藏在吕娘的诗中。
交回给吕娘的时候,吕娘羞涩的笑着,就像一个第一次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女孩。
呆了这么久,却没有看到风趣的丁大爷,问吕娘,吕娘说他玩去了,今天天气好下山去转转,老在山上呆着,腿脚更不好了。我说吕娘怎么不搬到山下去。吕娘微笑着不语。母亲赶忙说,这里多好啊,空气新鲜,还可以种那么多的花,又清静,你不是也觉得这里好吗!“可是……”没等我说完,母亲就把话岔开,让吕娘到院子里给她挖一颗月季。
再次来到院子里,才发现,院中还有几只小鸡,在花丛中欢快的跑着。正挖着,就听有洪亮歌声传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随着声音的临近,一种拐杖才有的笃笃声也越来越清淅。吕娘去开门,丁大爷胸前抱了一捧含苞欲放的杏花,笑盈盈的站在门口,他大声的叫嚷:“小吕,快,快把这杏花插上,明天准开。”吕娘微笑着接过来,杏花把她的脸都映红了。
这时母亲想要的花苗挖好了,就提出告辞。吕娘和丁大爷都是极力挽留,我也很想再呆一会,可是母亲执意要走。
出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太阳花,那么坚强的花朵,我也想拥有。吕娘从屋内给我拿出了一盆,盆很小,是那种粗糙的灰色瓦盆,花却开得茂密,红的、粉的、黄的、白的……,几乎囊括了所有的颜色。极艳的花儿配了这极素的盆儿,正合了这花的个性。我未加思索就接了过来,母亲却不让要,让我在这院内随便挖一颗。
吕娘对母亲说,难得闺女喜欢这个不起眼的花儿,这说明她跟花儿、跟我都有缘,这就算是我送她的。
抱着花儿出了小院,吕娘和丁大爷就一直站在门口送我们,走过了杏林,回头望去丁大爷还在向我们招手。
吕娘和丁大爷的生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对他们产生了兴趣,于是,在父母面前我便经常的提起他们。可是在那个夏天之后,母亲和吕娘的友谊并未进一步的发展。随着秋天的来临,母亲再也不和我去吕娘家的院子了,也很少再向我述说吕娘家又栽了什么新花儿,吕娘又写诗了、画画了什么的。母亲现再观注的是今年取暖费的价格、冬天还买不买白菜和萝卜。渐渐的我也就淡忘了那个半山腰的小院子。他们送我的那盆向阳花在冬天开得依然如故。
一转眼就入冬了,有天外面非常冷,可是家里的暖气并不热乎,不知怎么回事,我想到了吕娘和丁大爷他们那个半山腰上的小房子,现在花早就败了,不知院里是怎能样一种景象。这样的天气他们还呆在山上吗?我去问母亲。
母亲说,他们不呆在山上,去哪里呢。
可是山上那么冷,他们多受罪啊,难道他们没在城里买房子吗?
买不起啊,连现在住的都是租的呢,他们俩就是穷欢乐。母亲不屑的说。
什么,我简直是不能相信,吕娘那么幸福的样子,原来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我问母亲那她儿子不是去外国挣钱回来买房子吗?
让人骗了,骗去一万多块钱,国也出不去了,女朋友都散了。他们俩啊,下了山就是两个傻子。唉。不过他们俩个人也真是不容易。他们是一对命苦的人啊。
母亲三言两语就把吕娘和丁大爷的故事讲完了。讲完后问我是吃富士苹果,还是果光苹果。可是我却觉得他们的事情不同一般,于是我便记了下来。
吕娘的娘家早前是很富有的,在乡下有地给人租种,在城里还有自己的小商铺。吕娘和妹妹是家里唯一的两个孩子。她们的童年虽然并不富足,但日子也是在无忧无虑中飘然而过的。在吕娘初中毕业的时候,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做为家里的大女儿,吕娘下乡了。那一年吕娘十七岁,一呆就是八年,那时文革快结束了,城里开始到乡下知青中招工,当然也有人在偷偷的复习工课,然而荒废了那么多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神童。平凡的吕娘选择了招工。一家工具厂招走了吕娘。
吕娘在车间里的机床上打磨工具,柔弱的她肯定吃不消。她做出的产品质量总是不过关。好在她的车间主任是一个好人,经常帮助她,给她技术上的指导。车间主任就是年轻的丁建国。
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在乡下有一个妻子,但他并不爱这个妻子。他从小跟着哥嫂长大,一切都是哥嫂做主。村长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二十岁那年哥嫂把他送到了村长家,从此他就是村长家的女婿了。村长的女儿又矮又胖而且很不温柔,他活得不开心。从那时起他学会了喝酒。城里来招工,村长给他填了表。他乐得清静,只提了一瓶乡下自酿的烧酒进了城。
他本是一个聪明勤快的小伙子,很快掌握了生产工艺,成了厂里的骨干。厂领导也很欣赏他,提拨他做了车间主任,别人都说,他的前途远着呢,就是以后做了厂长也不是不可能的。
几年过去,他的岳父早已不是村长,变成了一个倔强的乡下老人,可他的妻子却是越来越蛮横。他很少回家,平时上班,休息了就在厂宿舍里喝酒或是一个人大声的唱歌。
吕娘像一头无助的小鹿闯进了他的生活。然而他们都没有其它的想法。他们俩个人都住厂里的单身宿舍,他帮她换换灯泡,她帮他订订扣子。
那时吕娘的父母已经去世。她妹妹考上了一所中专,住在学校。她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宿舍里看书或是织毛活。日子像海棉里的水,一点一点的蒸发掉了,她的青春也在一点点的消散。
一年春节,除夕夜丁建国和妻子吵了架,大年初一就跑回了单位。而她呢,因为妹妹去了外地的一个同学家,没有妹妹的家,冷冷清清,不如呆在宿舍。
他的妻子随后追来,发现厂区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大闹了一场,因为吕姨被他的妻子打了一巴掌,他头一次打了他的妻子。厂领导被惊动了,他们对他是一副惋惜的样子。过完年开始上班的时候,他们俩个人就被大家孤立了。他向妻子提出离婚,妻子同意了,但条件是他必须永远支付生活费。
他和她真的生活在一起了,但是他变成了车间里一名普通工人,一直干到他下岗为止。
母亲不带任何语气的讲完了,比说一部虚伪的电视剧还要平淡。也许,他们的故事真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我仍然觉得吕娘和丁大爷很不容易。然而母亲不屑的笑了:我和你爸容易吗,我们也是在农村呆了许多年的,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是下岗,又是失业……。是的,那个时代的人有着许多相似的经历,可是我隐隐的觉得吕娘和丁大爷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吕娘微笑的脸庞和丁大爷唱歌时专注的样子。
我问母亲,这一切是吕娘告诉你的吗?
母亲说,你王姨的丈夫不是工具厂的吗,是她告诉我的。
噢,但是,王姨不是住在工具厂的家属楼吗,难道就因为这,连房子也不分给他们吗?
分了,他们没要。
为什么?
不愿意和大家住一起呗!
母亲已经不耐烦了,生活的艰辛和生病的痛苦早已把母亲的天性磨灭了,把她变成了一个粗疏而烦燥的人。父亲呢,从来就没有摆脱忧郁、自卑的阴影。
那一年我恰好刚刚过完了二十岁。猛然间,我便觉得自己长大了,我发现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的未来就像五彩向阳花那么的美好。
写于2005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