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三部曲 • 赴今生(15)
他坐在蔗林里,血从肩胛处流下来,染了一身,鲁瑜从他怀中挣出,把手捂在他的伤口处,眼中噙满了泪,却一直没有哭,他全程都没有哭。季春捉住他的手,把他抱到怀中,温柔地笑,这是将军唯一的血脉,也是他一生最有意义的使命,他必须要让他活下去。
蔗林间纵横交错着许多小路,偶尔有人从那里经过,季春正在思虑间,忽闻路上有人说话,他警觉地抱紧鲁瑜,匍匐躲避。外面说话的声音很轻,季春无法听清,但他能感觉到脚步声正向这片蔗田靠近,他把鲁瑜环在身后,手抵腰间的枪。蔗林悉悉索索地碎响,似有人进来,季春循着蔗根的缝隙望去,看到两双蹒跚的泥脚。
“快点,拔两根就算了,别给人抓住。”老太太猝急的声音传来,季春暗舒一口气,原是偷蔗贼。
“你瞎慌什么,这田离村子这么远,哪那么容易被发现。”老头儿的声音回怼老太太。
季春听他二人说话,沉吟着,未几,心下一动,他嘱鲁瑜呆在原地,自己悄悄潜近二者身边。
“干什么?”季春大喝一声。
老头儿吓瘫在地,“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不是存心偷东西,只因路上钱财被劫,太饿了,借两根甘蔗续命!”老头儿哆哆嗦嗦地解释,老太太已吓得直磕头,季春盯看他二人,一语未发,忽然转身单手一扯,三四颗粗壮的甘蔗连根拔起,两老看他如此神力,早吓得面无人色。
他在田梗的杂草间抹去蔗身的泥,又用衣袖擦试干净,折去头尾,将甘蔗奉上:“给,路上吃!”
那两人哪敢接,只吓得磕头如捣蒜。
“你们站起来说话,我也不白助你们。”季春道。
两人抬头,观他的神色,不似恶意,遂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季春围他们转看一圈,替他们拍尽身上泥土,“你们钱财被劫了?”
“可不是,那是我们出去谋生的本钱,如今被劫了,车不能坐船不能乘,不知还能不能到津城……”那老太太诉着,不觉哭起来。
“这些拿着!”季春掏出一袋银元,塞到老太太手上,老太太腿如筛糠:“大爷,您就饶了我们吧,我们怎敢要您的钱!”
“别怕,站直说话!”季春扶住他们,将银元塞入老太太口袋,“我有一个条件,你们把我儿子带走。”说着,将鲁瑜唤出来。
“别问那么多,拿着钱,带着人,走得越快越好。”他说时,抱起鲁瑜,送到老头儿怀里,老头儿踉跄着,看看孩子,又看看季春,似乎明白些什么。
“这孩子,以后就是你们的孙子,你们须善待他,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季春看他们,疾言厉色。
那两人遇此意外,早已七魂出窍,被季春此番一吓,倒地便道:“不敢,不敢……”
“走吧,拣人多的正道走,别再走小路,前面往西三十里有县城,可以坐车。”
“这哪成,大爷,我们不能拿您的钱!”老太太把钱还给他。
“少废话,赶紧走!”季春持枪对她。
“是、是、是,赶紧走,赶紧走……”两人如惊弓之鸟,抱起孩子,抓住筐篓仓皇而逃。
“等等!”季春忽想起什么,喝道,老头儿双腿筛糠,汗涔涔地回头。
“取两件衣服出来。”他示意老太太胯间的包袱,老太太慌忙照做,季春用老太太的衣给鲁瑜换上,未几,把他放入老头儿的背筐中,俯身亲向他的脸,凝目一刻,低喝道:“快走!”
两人逃也似的跑开,鲁瑜这才意识到,是要与季春分离,死憋了几日的惊恐,喷涌而出,“季叔叔,我不要,我不要……”老太太惊悸地按住孩子,加快脚步往前跑,生怕又节外生枝。
黄昏,冷风嗖嗖的河面,忽闻阵阵狂啸,正在紧张追捕的士兵们闻声聚拢,但见一名男子跪在河滩上恸哭,怀中托着一名死去的幼儿,神情狂肆,如疯如魔。
见有人聚拢来,那男子护紧幼儿,举枪一阵扫射,他抬头的瞬间,士后们发现此人正是他们追捕多日的逃犯季春。几名士兵中弹倒下,余者回过神来,群起还击,枪林弹雨穿透季春的身体,他放下幼儿,忽泣忽笑,癫狂地站起,摇晃着,渐血肉模糊……
张恭诚匆匆赶到现场,旷野风声大作,两具尸体横陈在地面,一个仰面,一个扑地,百余名士兵围着他们,见张恭诚到来,众人纷纷留出一条道。张恭诚靠近去,久久地凝视那尸体,许久,蹲下身来,心中滋味万千。他伸手摆正季春的尸身,抚平他曲扭的面孔,迟疑一刻,将扑地的孩童尸体翻过来,孩童的脸已胀烂腐蚀,但那一身衣,是曹燮离京那天穿上的。
副官何康上前奏报:季春带着曹燮之子,为逃避追捕仓皇过河,途中季春肘部中弹,孩童滑落水中被激水冲走,季春追赶找到孩童时,孩童已淹死,在此滞泡两日,他不堪打击精神失常,刚刚在此枪杀数名士兵,队伍无奈,只得处决了他。
张恭诚听着,肃立良久,“妥善保管尸体,速速回京复命!”
赵老爹和赵老太一路狂奔,似在梦游,若不是身上多了个孩子,他们压根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走投无路有人送钱!”大马路上,赵老爹仍在恍惚。
赵老太无心理他,她眼盯着赵老爹背筐中的孩子,这孩子哭了半日,刚挂着一脸涕泪睡去。
“可怜见的!”赵老太念着,又从包袱里取两件衣给他围上。
“哎,你说那些银元会不会是假的?”赵老爹絮叨半日,仍觉不真实,向赵老太要过钱袋子,看了又看,见马路前方有一片集市,他快步往奔过去。
“十只大肉包子。”赵老爹站定在一家包子铺前,递出银元,“好呐!”老板高喊着,麻利地把包子装给他,顺便找了零。
“真的,是真的!”离开包子店,赵老爹激动不已,抓住赵老太的臂膊,赵老太疲乏难耐,无力道:“赶紧找个店歇下,顺便吃东西。”
“好好好!”赵老爹应着,往前去找歇脚处。两人找了家面馆坐下,连包子带汤面痛快饱食一顿,自路上被劫后,二人已很久没吃饱肚子,此时吃饱喝足,口袋里又有钱,赵老爹的满足感又泛起,他长长地打了一通嗝,抚着膨胀的肚腩,“要不,津城我们也别去了,回老家买两间大屋,舒舒服服养老得了。”他向赵老太建议。
赵老太横瞪他一眼,“坐吃山空,能吃多久,况且,这钱也不是你的。”话说得赵老爹咽声,这钱确实不是他的。
两人沉默着,看向筐中的孩童,孩童仍在熟睡,赵老太把他抱出来,搂在怀中,左顾右看,欣喜不已。
“你说,咱要是有这样一个亲孙子该多好!”赵老太叹道。
“多嘴!”赵老爹喝她,“你还嫌事少么?”
“嗯嗯,是是是……”赵老太意会过来,连忙住了嘴,把孩子拥到颔下。这一番动静,惊扰了孩子,孩子朦胧地睁眼,又哭起来,喊着要季叔叔,两人担惊,赶紧出了面馆。
“好好,去找季叔叔,你别哭,再哭就被抓走了……”赵老爹本是情急之下唬他的一句话,不想那孩子听了,立即安静下来,一声不吭。
赵老太心酸,拿出一只包子来,“宝贝,吃点东西!”孩子戚戚地摇头,新旧泪痕横亘在脸上,自拿衣袖倔强地擦了。
赵老太越发心痛,抱住他,“我的乖乖,这不吃不喝的,怎么活命?”说时眼泪也掉下来。
两人不敢逗留,在集市购置些东西,雇了辆车,匆匆离开。马车疾驰在路上,赵老太紧拥着刚换了新衣的孩子,握住他的手,自言自语:“嗯,这身衣裳,还算暖和!”说时长舒一口气,看向不远的县城。
回首时,赵老太满面惊惧,猝然惊呼,瘫倒在地,“怎么了?”赵老爹惊慌,循她视线看去,但见一只硕狼正朝他们追来,大步狂奔着,眼看就要跃上马车,赵老爹失语,瞬时栽下车来,马车失重,那孩子也一同栽下,恶狼见状,一个飞蹿扑向孩子,赵氏二老不敢直视,捂面狂叫。
片刻间,周身倏然寂静,赵老太惊恐地睁开眼,只见那“硕狼”正伸着长舌舔渎孩子,摇头晃尾兴奋难抑,孩子抱着它硕大的头颅,脸在它身上摩来梭去,又是亲又是蹭,简直比亲娘还亲。
赵氏二老经甘蔗林那场恫吓,又遭眼前这番惊骇,早已三魂六魄尽失,双双呆坐在原地,形同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