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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飞光

2022-10-20  本文已影响0人  寒江浮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深冬之夜的里坊,传出了阵阵哀叹。四面寂寥而昏沉,只有李贺独自一人在那里饮酒。也许,他正打算一醉方休,可是,疲软的酒精却难以盖住那凄苦的内心,一杯一杯的清酒,不断地加剧着他漂泊落魄的愁心。渐渐的,他开始产生出一种幻觉,半醒半迷之中,他想到了一年的自己。

那时,他正羁居在洛阳,为了求取功名,他被迫投入了一种与他性格难以调协的求仕生活,他所在的世界,是中唐最黑暗的年代,诗人困顿,诗歌凋零,无数的权贵占尽了满城的春色。他原以为,自己只需要在官场稍稍一纵,便能取得成功。但是,冷酷的社会现实否定着他,凛冽的异乡寒风嘲笑着他。

这种困顿的生活,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两位前辈的到访给他带来了莫大的鼓舞与激励,一位是韩愈,古文运动的领袖,另一位是皇甫湜,时任内供奉侍御史。他们久闻这位晚辈的诗名,故来造访,并对他的诗才表示出了赏识。这一特殊的礼遇,让他找回了自信,精神大震,于是,他开始全身心的投入科举考试,渴望在不久的将来,一举夺魁。

时间慢慢地流逝,进士试的日期也越来越接近了。同时,他也做足了的准备,欲在考场大展身手,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可谁知,命运,又一次的捉弄了他。因为父亲李晋肃姓名中的“晋”与“进”谐音,加上当时“避讳”的规定,他被取消了应试资格。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猝不及防。沉重的打击,骤然间落在他毫无准备的心头上,一时间,这种无力感顿时涌入,在他灵魂的深处不断震荡。迷茫,恐惧,还有绝望,种种的痛苦感来势汹汹,压得他晕头转向。

他慢慢地开始苏醒,模糊中,他看到店家正向着他缓缓走来……

“我听说唐初名臣马周,年轻时常受地方官吏侮辱,在去长安途中投宿新丰,逆旅主人待他比商贩还不如,他的处境可以说是比主父偃更为狼狈吧。可是如此困厄难堪的他,以后却时来运转,因替他寄寓的主人、中郎将常何代笔写条陈,使唐太宗十分高兴,予以破格提拔。年轻人,不要伤心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贤才处世,如囊中之锥,终有一天会锋芒毕露的。”

“谢谢前辈的教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的魂魄已经在这世间迷失了方向,无法找回,但我相信,只要雄鸡一声啼鸣,天下终会四方明朗的。”

“没错,少年人应当有凌云壮志,谁会怜惜你困顿独处,唉声叹气呢?来日方长,总会有希望的。”

他知道,希望,一定会有的,但是科举之路,是必然走不通的了。他收了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京城,回到家乡昌谷。“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冲破困境,寻求光明未来。很快的从颓唐中振作起来。

“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关水乘驴影,秦风帽带垂”。雪,越来越大,沿路一片萧索苍茫,寒风刺骨,无限悲凉。残枝上,声声啼鸟的悲鸣,牵动着他的心弦。他觉得自己就像那被弹丸击中鸟乌,正忍着剧痛回到巢穴。长期渴望功名的他,最终还是落得了一事无成的败局,“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他又发出了阵阵叹息。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去面对家中的老母呢?她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会不会伤心呢?他就这样边走边想,边想边走,昔日的少年英气早已被洗净,只剩下这一副愁凄的躯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热血男儿啊,为什么不腰带武器,去收复黄河南北被割据的关塞河山五十州呢?请你暂且登上那凌烟阁去看一看,又有哪一个书生曾被封为食邑万户的列侯?一声声来自内心深处的发问,淋漓酣畅地体现着他的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只可惜,他现在已经太虚弱了,根本无法在沙场驰骋,只能借着那笔杆,诉说心中的恨意与泪债。唉,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在昌谷,有碧绿的蔓草,有和煦的阳光,一切是那么生意盎然。但却仍然无法给他带来内心的宁静,他是个苦吟诗人,每天在驴背上觅得诗情,再于傍晚在灯下斟酌成篇。这一天,他依旧像往常一样,挑灯书写,突然,一丝白发像秋霜一般地飘落下来,他内心一震。没想到,只有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是白发满头了,仿佛进入了生命的暮年,“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春光正美,太阳却冷酷地移向地平线;青春正美,白发却已在悄悄滋长。曾在繁茂的桃花园中,看花瓣随风如雨而落,那是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但每一秒的美丽,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这又是何等奢侈的美丽。人们伸出手想挽留残春,但最终留下的,只是那空荡荡的枝头和指间的几片残红。

“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的他,一时间,恐惧感顿生。痛苦的心情和无常的疾病捆绑在了一起,如黑云一般积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退却。

又过了几个月,事情似乎迎来了转机。韩愈先生的极力引荐,让他有了一官半职——奉礼郎。虽然,这样一个低微的职务,与他的期望值差距甚远,但是对于已经遭受了严重打击的他,无疑是内心的几分慰藉。他就这样在这份职位上整日地忙碌,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无聊的官况和渐增的病象,让他的生活过得异常困窘。

这一天,长期困守卑职的他,病情加重了。心智恍惚之际,一曲箜篌突然传来,乐工李凭正在京城里弹奏。乐声清脆动听,就像昆仑山美玉击碎,凤凰鸣叫,时而又像芙蓉在露水中饮泣,时而像香兰开怀欢笑。音符直冲云霄,冲上女娲炼石补过的天际;好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逗落了漫天绵绵秋雨。

空灵的乐声,触动着他的诗心灵感,唤起了他的种种离奇的幻想。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感,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尘世,来到了仙界,于天际,俯视着这世间万物。他看到白云已经凝聚了起来,不再飘游。神山的女仙,正被这曲调感动不已;高高在上的天帝,也在此刻沉醉于这乐声之中。

回神之际,他注意到了那一轮明月。历经了千年,依旧万古常新的它,此刻正在极速的转驶。时间飞速地流逝,箜篌曲也已接近尾声。怀念,遗憾,留恋,这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的邂逅,不能不让他感慨。他静默地注视着那冷月,他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回到了现实,一种对生命无常的忧惧感油然而生,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当然,这样的忧惧感,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国家。

此时的天下,早已无法和当年的开元盛世比较了,唐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之药,竟然到了委任方士为台州刺史的荒唐地步。皇帝如此,上行下效,求仙服药、追求长生,成了从皇帝到大臣的普遍风气。昔日的他,满腹豪情,曾发出“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呐喊,现如今,只能无奈的看着日渐沉沦的王朝被这种污浊的政治环境渐渐覆盖。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人生苦短,原本是人类伴随生命而产生的千年嗟叹,他在此发为诗歌,寥寥数语,尽显出功业未就的焦虑与颓唐。诗里,他欲斩断神龙的足,咀嚼神龙的肉,使它白天不能巡回,夜晚不能潜伏,让太阳不再运行,昼夜不再更替,时间静止不动,以此使老者永不死,少年不再哀哭。但这只是他在幻想中的模样,梦境之外,他必须面对惨淡的人生,蔓草荒烟,山重水复,几乎未曾远离。孱弱的体质,更加剧了他感念死灭的焦灼。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他不断地发问。尽管他职位低微,但他依旧他渴望着,能够有朝一日,叫醒皇帝,叫醒天下。他明白,谁都不免一死,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间无法抗拒的规律。字里行间,都在透露这一种理性的绝望。

他回忆着这些年的岁月,无数个日夜里,他都有重复着一份枯燥的工作——擦拭着礼部院的铜人。曾经的汉武大帝,相信常饮露水可以长生不老,可最终还是难免一死。五百多年前的魏明帝,也幻想着长生不老,就派人把金铜仙人承露盘,从长安搬迁到他在洛阳的宫殿。然而,仅仅过去了两年,三十五岁的魏明帝,便迎来了死亡。现如今的唐宪宗,还在想着长生不老,于是,大明宫里就有了更多的金铜仙人承露盘 。

他知道,自己的这份工作很可笑,没有丝毫意义,皇帝就是喝再多的露水,终究还是会死亡,终究无法让国富兵强。但无数的黎民百姓,仍还挣扎在那个至暗的时代,所有饥寒交迫与流离失所,将苦难推向了顶峰。那些魏国官员驱车载运的铜人,直向千里之外的异地,刚刚走出长安东门,寒风直射铜人的眼珠里。只有那朝夕相处的汉月,伴随铜人走出官门,回想起往日的君主,想到了盛世一去不复返,就是这无情的铜人,眼中也凝结起了泪水,如铅水般沉重冰凉。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元和八年,已经二十四岁的他,再也干不动了。无奈之下,他选择了辞官而去。次年,他最后一次离开了长安,瘦弱的脸上写满了惆怅与失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模样,漂泊着,悲伤着,叹息着。从昌谷出发,一路走去,走过了兵荒马乱,走过了岁月如冰,却永远也走不出来,只能在那里含着泪水,感时伤世。

辞去了官职,就意味着生活从此没有了保障。这对于他那生机窘绌的家庭,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为此,他只好选择再次离开故土,前往潞州投奔张彻,那位曾有自己共同受到韩愈教导的早年好友。这时候的他,身体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气血衰竭,再加上潞州凄苦的境遇,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本以为,自己是一匹骏马,若是有朝一日可以佩戴上黄金打造的辔头,必将在秋天的战场上驰骋,立下功劳。对此,他深信不疑,说:“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匹千里马依旧没能遇到他的伯乐,只能在凡马堆中度过余生,骈死于槽枥之间。他太不甘心了,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渴望与失望,盘旋在他的身边,久久萦绕。他端起了酒杯,一口一口的浊酒接连下肚。此时此刻,谁都明白,这无疑是在加速生命的灭亡。

他醉了……

此时,他看到自己正处于万里之上的天国神境,月宫的兔子与寒蟾在悲泣这幽冷天色,云彩掩映的月宫重楼,一片白光,正斜照在墙壁上。月亮像玉轮轧过露水一样沾湿了团光,在桂树飘香的路上与嫦娥邂逅俯视三座神山之下茫茫沧海桑田,世间千年变幻无常犹如急奔骏马。在月宫俯瞰全天下,九州小得就像九个模糊的小点,深广的海水犹如一泓清水在杯中倾泻。

醉意朦胧,但最终还是醒着。现实世界的蹉跌,在他的内心激起了遗世绝尘的反弹,让他对那个虚无缥缈的上天,抱有了太多的幻想。一切,都像是一场大梦,这是一场激昂慷慨的大梦,也是一场沉郁苍凉的大梦。梦里,扁舟度沧海,梦外,冷月照人间。

这场梦,可以让人挣脱肉身,也可以让人穿越古今。这其中所有世界的变化,终离不开对生命的关切。他企图从这世间与空间两个方面挣脱这世界对他的羁绊,以此在这无限的宇宙中追求绝对的自由。任凭寰中一切事物变迁生灭,但横亘与现实与梦想之间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只会倍增自己的悲剧情味。

元和十一年,他过完了自己二十六岁的生日。此时的他,已经是气息奄奄了。他经常咳血,做噩梦,数不清的疾病也早已缠身。世间的一切物事,都仿佛披上了一层灰蒙的色彩: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山间云绕雾漫,岩石上布满了苔藓,娇弱的红花在冷风中瑟缩着,花瓣上的露水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宛如少女悲啼时的泪珠。惨淡的愁云,慢慢向四周铺展,笼罩着整个画面;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石缝里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发出幽咽沉闷的声响,不远处,燐火闪烁。淡绿色的光,像漆那样黝黑发亮,在松树的枝丫间游动,又仿佛如松花一般;

“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他看到,百年的鸱鸮好像已经成了树上的妖精。碧火四起,已经让它无法停留在枝头,只能盘旋在空中,惊恐地叫啸……

种种的场景,都是一种想象。但仔细看去,又还像是一种自况。他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 ,生命也开始进入了倒计时。无数次的深夜,自己梦魂仿佛都游荡在那片阴森的地域。

那年的秋天,躺卧在床上的他,渐渐开始神智不清,恍惚之中,他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场景: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风吹落梧桐树叶子的声音也使他惊心动魄,无限悲苦。他不知道,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那些注入了一生所有的悲欢的诗篇,是否还会有人赏识,而不至被蠹虫啃食,留下一堆碎屑。隐隐约约中,他仿佛听到了秋坟中的鬼魂,正在唱着鲍照当年抒发“长恨”的诗,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的遗恨,也像苌弘的碧血那样,永远难以消释。而他,也正一步一步的,接近自己人生旅程的终点……

元和十二年,在慈母、姐姐等亲人的看护下,他放下了那根紧握了一辈子的笔,他的手也终于再也无法抬起,慢慢地垂了下去。一朵只开了二十七年的生命之花,此刻正在渐渐地凋零。

夜茫茫,那片至暗的星空,闪过了一抹飞光。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流星,在用尽毕生的气力,给这无穷的黑暗,带来光彩。

                    (壬寅年九月二十五日作)

笔者自注:本文从开始落笔到完结,共花费了近一周的时间。对于李贺,我时常持有着一种同情与怜惜之情,毕竟除了遇到韩愈,他的一生都太悲情了。我也一直想为他写一篇文章。本期的伯乐主题写作,给了我这个机会。同时,这也是我第一次以小说故事型的文体,给一位历史人物作文。为了确保文章的严谨性,历史性,真实性。动笔之前,我系统地研读了李贺的人物传记和他的诗文全集。参考的书籍有:《李贺诗选评》、《身在浮世,心向清欢》、《中唐诗歌之开拓与新变》,以及古诗文网,本文有对其诗歌的直接引用,也有对这些诗歌的翻译。全文按照时间顺序展开,旨在以“末日”的背景,描绘这诗界“鬼才”从科考失败到迎来人生末日的惨淡历程,感悟长吉内心深处的声音。文中若有错误之处,还请广大朋友们、前辈们不吝赐教 ,江某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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