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
孟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赏析
时间像刀刃,在风卷云涌走过的几千年中,改变了时代,改变了地位,改变了观念,改变了习惯,改变了身边所及的无数点滴,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温暖的亲情。
母亲的唠叨未曾改变,母亲的叮咛始终如一。
中国人有着最深厚的、最无法比拟的故乡情结,故乡如同一个标志,诉说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故乡情结使得华夏儿女在远行时无比钟爱“老乡”这个词语。
狐死依然向丘,更何况人呢。
母爱是一个绳结,将丝丝缕缕的思乡之情凝聚成一股,思念不再是茫然的、缥缈的,而是真真切切看得到的。游子云游在外,母亲是最深沉的牵挂。
小时候,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母亲寸步不离,用她最质朴的耐心,引导孩子。年轻的母亲们此时正值青春年华,在带给孩子生命之前,也有着曼妙的身姿,爱美的少女心。然而为了孕育一个可爱的小生命,她们放弃了青春的一切享受,不能自由自在地玩乐,不能每天精心打扮,甚至为此失去了女人最值得骄傲的美好身材。年轻的姑娘迈出了成为伟大母亲的第一步。
长大些后,母亲的手掌是最温暖的呵护。她穷尽自己所有的能力,教导孩子。或许这位古时的母亲未曾受过教育,目不识丁,不会吟诗作对,但她努力地教会孩子人生的道理。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殷切的希望,教导他要有远大的志向。她不辞劳苦,为自己的孩子创造读书的条件,让他成为一个有学识的人。彼时的年轻姑娘,完全成为爱子心切的母亲,为子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
子女长大后,有母亲在的家,是最深的牵挂。随着成长,稚气未脱的孩子成长为青涩的少年。有些告别故乡,远行千里,奔赴自己的人生理想。彼时,母亲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混沌失意时,给他们力量,给他们鼓励;顺风顺水时,告诫他们要步履稳重,高处不胜寒。有些扎根故乡,选择了与土地为伴,辛勤劳作,母亲总烹饪了最可口的饭菜,送至田间,幸福地看着儿子大口吃完,再回到家中去忙各种琐碎的家事。此时母亲年近五十,温和而慈祥,目光中包含了岁月的力量,冷暖自知,是子女心中唯一的故乡。
思乡的情绪是每个游子不可避免的惆怅,是心中最为柔软的牵挂。
行走在他乡的路上,看着身边的风景,就会联想起行渐远离的故乡。他乡的精致都是陌生的,映入眼中,再美的风景也牵扯出内心的惆怅。
身上流淌的血脉,注定了这个民族的子孙都是恋家的人。即使在他乡定居扎根,也总是向着家的方向,自己的根,永远还是在出生的地方,那个有着自己老父母的地方。
母亲是个等同于幸福的名词,无论高官俸禄、富贵荣华,不能在母亲身边,就心中盈满孤苦,行至何处,皆是漂泊。
古来圣贤,皆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及,或忍辱负重,成就大业,或豪放豁达,不畏失意。但无论何路圣贤,皆不能过思乡这一关。
或许正是印证了那句话,“古来圣贤皆寂寞”。遍品思乡名诗,如漫步河滩,河蚌微微张开贝壳,吐露遍地珍珠。
孟郊不是名扬天下的诗仙诗圣,没有霸气的魄力,博大的胸怀;他也不是年少有为的天才鬼才,没有与生俱来的豪情,天生我才的高傲。他思乡的心情是柔软的,表达的方式是质朴的。
他没有寄乡愁于明月,没有托感情于杯酒。他有着独一无二的淳朴,他的思念,有着明确的寄托,是对母亲的深深眷恋。
这首诗有一则题下自注:迎母溧上作。
孟郊无论作为官宦,还是作为诗人,一生都过得极其平凡。他早年孤苦伶仃,漂泊无依,仕途不顺,始终没能取得一星半点的功名。他前半生穷困潦倒,颠沛流离,饱尝生活的艰辛。直至50多岁,才谋得一个卑微的官职,到溧阳县任县尉的微职。
一个人直到50岁才结束了自己漂泊无依的生活,这是多么艰辛悲苦的人生。所以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孟郊更加对家和母亲深深地眷恋。
此时孟郊将母亲接至溧阳县与自己同住。写下了这首字字质朴却又饱含深情、脍炙人口的诗。
诗人早年的经历奠定了这首诗的情感基础,换作他人,绝无可能作出如此细腻的诗作。孟郊的这种仕途失意的经历也是与众不同的,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人性冷漠,世态炎凉。在缺乏世间温暖的环境中,挣扎几十年,身体疲惫,心里更加凄苦。于是,便愈发感觉到亲情的温暖和珍贵。
有时失败也是一笔财富,人在郁郁不得志时,总会迸发出思想的火花,成就不朽的绝唱。
慈母手中的一针一线,另一头牵着游子的心。那条细细的丝线,看似细若游丝,却是母亲的殷殷寄托。这条丝线承载了母亲无数的叮咛与担忧,她一面穿针引线,细细缝补,一面唠唠叨叨,嘱咐着每一个细节。
儿子与母亲的心,就是通过母亲手中的丝线,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这是一条无形的牵挂,可以无限地延长,无论今后走到哪里,都有这根线牵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一进一退,都牵动着远方母亲的心。
诗人心中,母亲手中的缝衣的线,与自己身上的行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这两者的联系,也是自己与母亲的联系。儿子与母亲的心,如母亲细细缝的每一针,紧密相连。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儿子即将远行,做母亲的,恨不得为儿子打点好路上的每一餐饭,甚至为他规划好未来的每一步路,生怕孩子跌倒、受伤。
母亲是个温暖的名字,也是个辛苦的名字,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活中心,便不再是自己。她甚至不敢睡沉任何一觉,孩子小时候,她时刻听着,孩子一点动静她就会从睡梦中醒来,第一时间冲到孩子面前;孩子大了,她依然不能睡个好觉,每天伴着夜色,站在家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温上晚饭,等孩子回家。
而这次,送走儿子之后,她便不用再每天守在门口待他归来了。但她依然无法睡个安稳觉,甚至彻夜难眠,时刻都在担心,儿子在路上,是否吃好睡好了,是否安全抵达了。
一旦获得了母亲这个称呼,便是穷尽一生的操劳。
“密密”“迟迟”,两组叠字戳在心上,如针扎一般痛。夜已渐深,母亲还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劳作,将儿子的行装,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检查,一遍又一遍地缝补,生怕任何一条线断开,衣服破损,令儿子在路上穿不暖。母亲将衣服缝了又缝,不肯停下。她最担心的,是儿子迟迟不能回来。若他一去多年,衣服不够结实,时间久了,都破烂了,不够穿了怎么办。她甚至想到了儿子冽冽寒冬中受冻瑟瑟发抖的情形,不由得加快了手中的速度,恨不得将行装缝成刀枪不入的盔甲,在她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的这份心意、这份努力,也能保护儿子免受伤害。
她似乎忘记了,此时她的儿子,已经是个中年人,能够照顾好自己,并且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了。可在她心中,儿子永远是需要她保护的、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母爱的伟大,不是战场上的厮杀,不是政治场上的斗智斗勇,不是为孩子奋勇杀敌、斩妖除魔……母爱的伟大在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不做作,不遮掩,将一颗坦坦荡荡的心,交付自己深爱的孩子。
她不求回报。天下母亲,都是一样,只知付出,不求回报。她把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了孩子,把自己毕生的精力奉献给了孩子,不求孩子这一生取得多少功名,不求孩子赚取多高的俸禄,只求他一生平平安安,能够吃饱穿暖,无助的时候,随时有家可归。
孟郊一生,可以说不是成功的,他尝尽人间冷暖,深知人心险恶。他不是那些天生的英才,年少就深受赏识,游走于朝廷高官之间;他也不是那些出生显贵的贵族,凭借家族势力就能够仕途平稳。他是普通人,没能实现远大的仕途理想的普通人,所以他更看得懂母爱的悉心呵护,更感受到母亲倾尽全部的付出。
也许人走得太高太远便无法看到最靠近自己身边的事物,名声大噪的诗人通常珍视友情,看重知音,古来无数的送别诗,大都送别挚友;思乡诗,大都思念整片故土。
正是孟郊的平凡,成就了他。他没能走到高处,没有体会到“高处不胜寒”,所以他知人间冷暖。
平凡的人,最能引起平凡人的共鸣。
诗人的心中,他自己就像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而母亲的关爱,是整个春天的明媚阳光。母亲这一生,将整个春天给了他,用尽自己一生来照亮他。这是多么无私而巨大的馈赠,诗人迷茫了,不知所措,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区区小草一般,要如何,才能报答母亲给自己的这一切呢?
孟郊对于母亲发自肺腑的爱,都藏在这句话里。也无须多言,进行多余的慷慨抒情,母亲的爱,儿子尽自己所能也无法回报万一。
真情总是搭载在平凡之上,越是华丽的语言,便越是浮夸,而朴素的、真挚的话语,最能体现最深沉的爱。
游子对母亲的爱,多年藏在心底,今日灯下母亲劳作的身影,引发这一切感情喷薄而出。字字是真情,一字一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