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魂者
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事由回乡下老家的。在老宅的事似乎完成的很顺利,于是高兴的说,去战家屯看二姨啊?妹妹和明明表弟也欢心于我的决定。
不是很远,我们还是决定打一辆的士去,等下车的时候,我发现的士司机居然是二姨的老儿子——和我同岁也是从小一起玩大的新新表弟。他可是一个大画家呢?怎么会开的士?我有点狐疑,可是新新并没有解释。他乐呵呵的站在车边看着我。我看到妹和明明表弟已经进了二姨家的大门口,心想:这的士费是要我拿的吧。我不看计价器就知道是二十元。我翻了口袋,有一张百元票和十张一元票。我递过去那张红色的百元票,新新表弟接过后,在白衬衫的上一口袋里拽出一沓钱里,给我找回九张十元票和一张五元票。
我为啥把这个找钱的细节写的这么详细呢?我并不是一个对钱很在意的人。可能是我心里当时被温暖了一下吧?我想:表弟可真好!只收了我的五元油钱,并没有赚钱,看来他也不贪财。或者说,他把亲情看得比金钱重要得多!
表弟钻进车里,鸣一下笛,走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说:我先干一会活儿,稍后再叙。是的,我因为喜欢和他交流,才找更多机会来他家里的。我很清晰的记得:他这个的士司机和别人不同,他只开一上午的车,下午必回家做画。我想,他是在开车的时候,用来丰富自己的所见吧?不然天天画什么呢?
我转身进了二姨家院子的时候,是一条长长的甬路。左侧是方正的菜园。我已经听到那里有说笑声了,尤其妹妹的笑声很甜很亮。
我也急急寻了木栅栏的园门。推开进去,又很好的关严,我怕几只小鸡抽了空子钻进去吃白菜和叨烂西红柿。
妹妹和明明表弟都在帮二姨干活儿。我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做客人的样子。二姨家是我们除了自己家以外,住过最多的地方,哪一个角落都是熟悉的。
我取了个水壶,灌满水,直直的去了黄瓜地。二姨家的黄瓜架搭的很高。这符合她们的家庭特点,因为她家的三个表兄弟都是大高个,只有我是矮的。我在黄瓜架下甚至不用弯很深的腰,就行走自如了。我不知道多久没下雨了,黄瓜是真的缺水了,近地表的叶子几乎都是干枯的,黄瓜也不水灵,老皮明显的泛出黄褐色,没有吃食的欲望。
我在每一棵秧苗的根部都浇了水,灌得急了,没等浸入土垄深处就流到垄沟里去了,我还要手忙脚乱的在豁口处培了一点土去。可是我偏又是急性子,往往等不及,又要加快速度,效果反而更糟。二姨在不远处摘西红柿,她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我的狼狈。就朗声道:波儿,你回屋去吧,剩下那几棵明明回手就浇了!
我知道我这两把刷子不是干农活儿的料。得了特赦似的逃离了园子,本来想寻找点绿色无公害的果蔬嘎哒牙的念头儿也放弃了。
屋里有一笸箩刚炒熟的瓜子是我没有想到的。这几天我还真想吃瓜子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前天接孩子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一个胖女人站在那咔吧咔吧嗑瓜子。她的动作幅度和嚼瓜子的响声有足够的勾引力。可是她手里的那袋超市里买的瓜子,我吃过,是不喜欢的五香味儿。我就喜欢乡下用大锅炒出来的瓜子,不要加什么作料,跟用中药泡了似的,就是那原味儿,就足够让你觉得有纯正的阳光的味道!
我原本是想把裤袋里装满到南边的路边儿上嗑的。可是用手探一下,瓜子还是温热的。我怕会透过一层布烫疼了大腿,就不敢贪多了。但是,我还是用我有力的右手尽最大可能的狠狠攥了一大把。你从我手心向上的姿势就能判断我是多努力了!
我出了屋门,沿着院墙往外走,中途碰到东院邻居老马家的三儿子,他比我大两岁,小时候也一起去过鱼塘狗刨儿的,也一起摔过泥巴的,现在他是村里的种粮大户,可是依然朴实和低调。他见我迎面过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呲牙笑了再招呼我,我倒是欢快的叫他:三民子哥,嘛去了?
他不回答我,依然不笑,这不是他的风格。这是他大哥的风格,他大哥是我爸的学生,好像是出息了,在城里工作。见了面就板着脸,好像我欠他钱似的,我就不喜欢他。我还想和三民哥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和我擦肩要而过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他过去呢,我伸出左手拽住他的肩。他被迫停下,瞪大眼珠子看我,他眼睛特别大,比牛的小点,有马的那么大。那意思说:干嘛?
我伸出抓满了瓜子的右手,递到他胸口。他当然明白,伸一只手接了。他的手比我大多了,有点粗糙,指纹里好像有泥土的颜色。我倒了一半的瓜子给他。他点一下头,匆忙大步走去。我想:不该说声谢谢吗?又想:哪里要那么俗套,一点瓜子,谢什么谢啊!
我跨出院门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我没有想到二姨家门口的路上聚集了那么多人。有多少呢?用我们乡下的话说:半屯子的人!具体的数字,我不知道。我这么说就代表很多很多人的意思。我这人有个喜好就是爱凑热闹。一看到这么多人,我就乐了。我知道一定又有好看的了,不然,乡下人你想聚到一起没有二人转那样的勾头儿,是不可能聚的,家里的活儿脚打后脑勺子呢?哪有闲功夫扯犊子啊?
我向路对面人最密集的地方凑过去,凭我的经验,那里不是事发地,就是最佳观景地,我这么好信儿的人,能不看个清楚吗?可是我还是在外围就被一个小子给拦住了,说实话,那小子我不太待见他。是我们二队老许家的,他爸就是一个游手好闲又好色的家伙,也不知道怎么论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姐夫,总是见面的时候甜不馊馊的叫我一声:小舅子。我是没有亲姐,可也不缺姐夫。我是从不叫他姐夫的。他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比我小三五岁。他可不叫我:舅舅。他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总欺负村里的小孩儿。但是,他还不敢和我动手,毕竟我妈是他的班主任。
他嬉皮笑脸的说:给点儿!
啥玩意给点?我有点蒙登。
把你手里的瓜子给我点儿!他提高了声调。
妈的,我就剩半把了,他也能看见!我心里愤愤的想。
周围一群人呢!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这种人面子比啥都重要!
我就不情愿的再分他一半,妈的,我一个粒没吃呢!剩手心里的这么一点点了!
我可要开吃了,不然,再碰见个熟人就全军覆没了。
我的第一粒瓜子还没吧嗒出个啥味儿来,就听到一片惊呼!是那种涨潮时,间隔不大又不约而同的呼声。然后,看到很多人像同一个方向伸长了脖子。
我只能转身,我转身了才能看到他们目光聚集的事端——
我说过,二姨家东院是姓马的,三民子是第三代男主人,这是他们的祖屋,他叔叔们和他的哥哥们都陆续搬出去另过了。但是,这里不缺乏热闹,他家孩子多,不是你来就是他往,院子里总有人影晃动和高声的说笑。
但是,这一次,偌大的院子里远不是自己的直系亲属可以填满的。我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大多都是黑色的衣裤。间或头上有戴白色帽子的人在出出进进。
我知道了!这是一个葬礼!
可是,刚才和我擦肩而过的三民子,我确定是穿了一身他平素干活儿时常见的墨绿色劳动服的,有点像迷彩服的样式。
没人告诉我,我就知道是三民子九十五岁的老奶奶升天了!在乡下,这种高寿又见了第五代孙的老人去世叫“喜丧”的!所以,我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哭,也不能笑吧?这就是我刚才给三民子瓜子他没说谢谢的原因,我想。
那路上的人都抻脖子看啥呢?又为啥嚎叫呢?我想也是该有原因的吧?
正在我狐疑的时候,随着比刚才更大声的一阵惊叫,我看到从三民子家堂屋的正门上面三分之一处飞出来一个人。
是的,是飞出来一个人!人没有翅膀怎么会飞?你见过在张家界高山上的翼装飞行吧?对!就是那么飞!像蝙蝠一样,而且不用扇动翅膀!
我没有见过她有脚,有脚可能也隐藏起来了,我更相信她是没有脚的!并且我也同样确信她是没有脸的,或者把脸隐藏在面具后面,面具是没有五官的,像有点凸凹的一片白纸。当然,你也可以说那不是面具,反正它出现在面部的位置罢了。
她是三民奶奶的灵魂。我说是灵魂你就该能猜想是什么样子了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灵魂的样子。我也不怕!就和我看到翼装飞行的人一样不怕。
她飞过门口那些惊恐万状人的头顶,飞过她家绿色充盈的菜园,飞过院墙,向我身边的人群飞来。我身边的人吓坏了,包括那个向我要瓜子的粗壮的小伙子。他们立刻就四散开,向躲避导弹一样的逃窜去了。
只有我,是镇定和平静的。我很想看看灵魂终究是什么样子的。
她飞向人群的目的我不懂,是不是说转世那一回事呢?或者像投胎吗?钻到她遇到的某个东西里,也可能不是人类。比如天蓬元帅不是就投胎在猪身上了吗?还有牛魔王和蜘蛛精啥的,是不是也投错了胎呢?
那灵魂该是没有眼睛和鼻子的吧?所以,它不会选择。我看到四散的人有些悲哀——我替那个想要找到依附的三民子奶奶的灵魂感到悲哀。万一它没有扑到一个人的身上,而是撞到了树叶上的毛毛虫身上呢?或者撞到对面人家墙头上的半截砖头呢?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爱心,我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力量,我没有跑,我迎着那团灵魂就去了,我想你投身在我这里也行,我大不了多做一个人的工作吧!我也不会让你饿到吧?
我后来才想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三民子奶奶可是女的啊!万一转世在我身上,那我是啥性别啊?我是啥人格啊?双重人格还是精神分裂啊?
可是,当时我是没时间考虑这玩意的,我不知道听谁说过:“不要让灵魂落了地”!至于为啥灵魂不能落地我不知道,是会像泡沫一样破灭还是会像烟雾一样消散我更不知道。我只是担心。担心一个九十五岁的灵魂没有托付。
我后来是跑过去的,因为我发现它飞的越来越低了。可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像很多命数里的东西不会受谁去左右一样。它飞过我的头顶没有停留,沿着门前土路向西方掠去……
我就继续追赶,可能我后来的追赶是兴趣和好奇心的共同作用。我真是有点吃惊于我对这件事的过度关注。但是,我确实是那么做的!我跑出村子,跑过一片菜地,跑过初中的校园,跑过一条林荫路,跑过半周鱼塘,终于到了一片荒凉的上坡,那里好像是这个村的坟场,那个时候,这个村里所有死掉的人,无论多大年纪,都埋在这片坟场。活者的时候,他们是一个村里的人,死了,也埋在同一个坟场,就是除夕和清明,活着的村民给死去的人烧纸都是在同一时间。
我上学的时候,会路过这片坟场,时不时的会看到有一个新土包又攒起来,不用说,那又是谁家有新的亡人!
这和我们年轻的中学生无关,我们会说说笑笑的看着,议论着,然后走过去……
而今天,我要停留在这里了,因为我看到三民子奶奶的灵魂也停留在这里了。
我走过去,它开始有了变化,它从一团模糊变得清晰,它褪去了黑色的长袍,白色的没有五官的面具。它露出来精致和白嫩的脸蛋,明亮的眼睛,光洁的额头,玲珑和会跳跃的唇,以及圆润的下颌。还有她的旗袍和旗袍后绷紧的曲线。
我眼前分明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我闻到了只有少女才有的那种淡淡的幽香。
她会笑,除了酒窝里溢满了笑,眼睛也会笑。她伸出手,我就不由自主的握了。传回来的触感是绵软而温热的!
我说:你是谁呢?我早忘了她是三民子的奶奶。三民子的奶奶再年轻八十岁,才可能有这样清纯的样子!
她微笑,她只是微笑。笑着笑着,我看她的额头爬上了几条细小的粉色绒线,我看她在眉间漫过一道沙丘,我看她湖水一样的眼神里起了水雾,她嘴角的酒窝也好像填埋了风沙……我知道,她要哭了!
我最怕女孩子哭,女孩子哭是不能讲一个带色的玩笑来逗的,那样不庄重。女孩子哭也不能给一个有力的臂膀来拥抱的,那样又不绅士。我没有办法,我也好想陪她一起哭。那是我很真实的想法,但是,我不能够!
我又不肯撒开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
她慢慢的说: 我要感谢你的,只有你还关心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最初也不知道她是这么美妙的女子,我若是早早知道她美若天仙温柔似水,我怕是没有勇气追赶的!
她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替魂人”。我专门给刚刚死去的人做“替魂”。我只向着家属最理想的西方飞。可是你知道,自然环境下,受到风力,雨力,磁力,等各种因素的影响,一直向西飞是要克服很多困难的!可是,所有家属都希望他们的亲人死后,灵魂可以去西方极乐世界。于是,我们的家族就诞生了——我妈妈是“安魂人”,我爸爸是“领魂人”。我们一家都在事主的“白事”上,做与灵魂有关的工作!我妈妈常常用她悠长和凄婉的哭声来抚慰不安的魂灵。我爸爸常常用他手里的罗盘给迷途者找到正确的方向。
她接着说: 我们一家人,永远都是替别人做事,做他们生前不可能知道的事。无论他们有过什么荣光的过去还是不堪的现在。只要生命结束,就要开始不一样的改变!——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吧?
看她楚楚动人的样子,我说:你能回到现实吗?你一直要穿不见鞋子的黑袍和没有五官的面具吗?
她摇头,轻声说:是的,我不属于有阳光的世界,我只是想不要让更多的人在月光下哭泣!
我不知道哪里生出了豪情,我说:“我想带你走,用我的真心,去换回你所有的阻挡,我要你快乐的活在山水间,活在花香里……”
她摇头,她收回她柔弱无骨的双手,说:你是第一个见到“替魂者”真面目的人。你的善良和勇气让我感动!但是,世界就是这样在变化中遵循着某种不变。你得到了你该得到的奖励,你可以回去了,我听到远处新响起的哭声,我只在哭声里飞翔!
她又迅速穿好她的黑袍和白色面具。她没有助跑也不用震翅。她斜向东方,飘远了。
我一个人,心里有点沉重的回了战家屯。在村西路口,我遇到的出殡的人群。我躲到路边一家人的大门后面,我看到一个手拿罗盘的人,我知道他是谁,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在一张洁白的纸上画箭头,像城市马路上的标示。
一个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拿着标有箭头的白纸在行走,另一只手,不停的把手里提着水壶的水撒向经过的土地,好像那撒了水的土地上会长出大叶子的菩提……
随后,是几个乐手,有吹有敲有打,把手里的玩意整出大的响声就好!
后面,是扛了花圈的一群人,红的,白的花儿,是纸的,却努力显出有水润的姿态,很是夸张和虚假。
然后,就是高高的白色灵幡了,在风中飘荡。幡下是同样被白色武装和包裹了的事主和他的亲人。他们木然缓行,是在悲伤中努力和一段记忆告别……
有几匹马,也是白色的马,拉了一辆木车,也缓慢的前行。不知道动物和人类有没有通灵,它们也显得沉闷和萎靡。木车上有一些杂物,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逝者生前的用物吧?或许是给她带去的陪葬吧?它们用摆布包裹着,我从外形上判断不出是什么?我就是知道是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在这一片白色中是一个看客。至于我是不是白色的我没有留意。我看到又一张白色的纸上,写了不知道谁的名字……
哭魂者【附】以上是昨夜的一个梦境,全景记录,不知所云。
就连题目也是在梦里就出现的,不知道指的是谁。
从早上六点惊醒,就不敢再睡,摸出手机开始边回忆边记录,写写停停到下午四点。
总算可以看看窗外的人流了……